楔子
那日醉酒后，我问你，真的不能不报仇吗？
你道，除了报仇，这世间已无你留恋的东西。
我想说，可你却是这世间我唯一留恋的，我只盼你好好活着，盼你能发自内心地笑一笑。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未能说出口，醉酒后的你把头靠在我肩上，眉头紧皱，口中呢喃着什么，时笑时哭。
可能六界众生都是如此，茕茕孑立、孤苦无依，所以，我能做的也只是默默地陪着，却不能帮你分担丝毫，亦不能改变你的心意。
可千梦，若有一日，你回头，哪怕是怜悯，若你懂我的心思，我真心期盼你能答应我，好好活着，放下那些，游山玩水也好，山间隐逸也好，我只有一个心愿，盼你开颜。
001.
河边的柳树抽了新芽，有几枝软软地浸在水中随波浪浮动。
柳树下走过一个穿着粗布麻衫的少年，眉眼弯弯。少年走后，树下忽地出现了一个一袭红裙，随意散着墨发，美丽地近乎妖艳的女子，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盯着少年的背影，贪婪、悲伤、欣喜……又带着几分和她周身的气场完全不符的胆怯。
一阵风吹过，肆意张扬的笑声随风而来。
千梦抬头，一袭白衣的山圭正坐在柳树上看着他笑，衣袂随春风杨柳飘飞，墨发倾撒，轮廓柔和的脸上满是戏谑：“瞧你这小女儿家扭扭捏捏的样子，这要是被当年那些个对你俯首称臣的人看到，他们该多痛心疾首啊……”
千梦懒得理他，随意地坐在树下，怔怔地陷入沉思，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会意中带着几分苦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树上的山圭跃下来坐在了千梦旁边，变戏法般地拿出了两坛酒，分给千梦一坛自己一坛：“也就是我手艺好，酿的酒既好喝又不伤身，否则你现在不知道去了几次忘川了。”
“你一个堂堂魔界的王，跟个凡间市井里的小商贩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缺钱在卖酒，这么夸自家的酒”，千梦拧开喝了一口道。
山圭无奈：“这么能说，看来是没事。”
002.
“你说我这样是否太过自私了？”
“什么叫自私？”
“山圭，我答应过，不再寻他的，可我到底忍不住，还是想偷偷看他一眼，可远远看他一眼后又忍不住地想靠近他，离他再近一些。甚至今天，我都有一些想上前去和他说话的冲动，九百年了，我真的好想听听他的声音，和他说说话。”
偌大的宫殿里，妖艳的红衣铺了满地，半醉的千梦拿着酒悠悠地喝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似是说给山圭听又似是说给自己听。
九百年过去了，三界的人都道魔界上一代的王可谓是一个奇人。传说当年她可是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路踩着多少人的鲜血才爬到那至尊之位的，爬上去之后明明坐拥万里江山，让多少人艳羡，却轻而易举地把位置让给了一温润如玉有书生气质的柔弱男子。
听人说，魔王是喜欢上那男子了，忍不住让那些整天喊打喊杀的人也学着人间那些书生，做一副痛心疾首状，酸酸地道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啊？可惜你我都是凡人一个，生得没人家好看。
“别说傻话了”，山圭怔怔地看着千梦，桃花眼盈了泪，鸦羽般的睫毛安静地覆着，像个婴孩，让人很想捧在手心好好地护着。
“其实，无论你走多远，我都会陪着你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千梦早已熟睡，山圭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低低呢喃。
003.
在无妄山的最深处有一个小宅，宅子坐落在一个小山顶上，山顶下面是波涛汹涌、一望无际的大海，宅子周围是青翠的竹子，四季长青，宅院里交错着桃树和梅树，春来满院绯红，冬天白雪映照着红梅。夏天的夜晚，坐在门前便可看见漫天的星光，偶尔还能听到鲛人的歌声，婉转悠扬，好听得能让人一不小心就跌进那些甜美的梦。
有一次，千梦和琴生喝酒，喝到一半的时候，琴生拉着千梦纵身就跳到了海里，水母发着蓝色的光，好看地有如幻境，七彩鱼吐着泡泡从他们旁边游过……
“你为什么总是不能快乐呢？”琴生把手伸到千梦的额头拂平千梦不自觉紧皱的眉头。
“昨夜的梦里，我又梦到阿爹阿娘了，我梦到他们全身上下满是鲜血，奄奄一息……可我什么都做不了，他们好像看不见我，不管我怎么喊他们，他们都听不到。琴生，阿梦长大了，可以保护他们了，可他们回不来了。”
琴生无奈地叹息：“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他们若在的话也肯定不希望你这般活着”
漫天星辰闪耀，他们躺在屋顶上晒着月光，谁也没有再说话。
004.
清晨的阳光撒到千梦的眼睛上，宿醉后略微有些头疼，阳光有几许刺眼。山圭端着飘了氤氲热气的白粥缓步而来。
“这屋子何时被你改成了这般？”千梦眼神是惯常的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山圭也拿不准这是否是千梦喜欢的风格。
“从前这屋子背光总看不到太阳，所以我要命人改了改，你要是不喜欢我再改回去，不妨事。”
“其实你大可不必费这心思，我几百年才回来一次，将就将就也就好了……”千梦环顾周围，淡漠地说。
“先把粥喝了，昨日你喝了太多酒，喝完粥再休息一会儿。”
“不了，你陪我出去走走，许久未回来了，我倒想看看这些年你把这里打理得如何了？”
“那样也好。”
若水河畔已是人魔两界的分界，走着走着不自觉地就走到了这里，说到底她还是回来了，前尘往事岂是说舍就舍、想舍就舍的？怕就怕，你清高自傲以为无所求，什么都不想要，唯一想要的却烂在回忆里，止步于回忆，再无往前一步的可能。
世人都道，爱别离，求不得，千梦已经在佛前求了一次，也算是求仁得仁、得偿所愿了。
005.
说起千梦和琴生，他们幼时便相识了。
琴生是一古琴所幻化，生来无父无母，刚化成人形时常常被人欺负，千梦是那一带的孩子王，归根到底是她的阿爹在那一带最厉害。所以，她可以横着走，仗着阿爹宠她。从第一次琴生被欺负遇到千梦后，千梦就负责罩着他，后来，渐渐长大，在那场变故发生之前，琴生就辞别千梦四处闲游了。许是儿时被欺负得很了，所以琴生修行特别勤恳，术法进步极快；而千梦则相反。
那日，是凡人所言的腊八节，他们一家本来也学着山下人家尝试煮腊八粥，院子里却来了一群陌生的人。
千梦只记得，阿爹让她躲起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也不要看。所以，等一切平静后，她出来时就看到满地的尸体、血流成河，还有只剩下一口气的阿爹阿娘，他们想给千梦说点什么，可终究话未说出口便闭上了眼睛。
千梦这一生都忘不掉那张脸，夺去了她挚爱的阿爹阿娘，毁了她美好平静的生活。
006.
当千梦的剑刺到琴生的心脏时，琴生完完全全只是一脸茫然。
他颤抖着问千梦为何？
明明是他从厮杀的战场上捞回了满身血迹、奄奄一息的她，明明是她帮她疗伤，日日陪着她，逗她开心……他想过他的心思不被她接纳，他想过她或许不会像别的女子那般轻易感动，更不敢想她会喜欢上他。
只是年少的惊鸿一瞥，只是年少时的拔刀相助，只是年少时的赤诚。这些年，他走过那么多地方，看多许多风景，那张脸却没有随时间淡去，而是在脑海里越印越深。那时，他骗她生来无父无母，可其实他只不过是被抛弃的那一个而已。
他以为，他这这一生可以潇洒如斯，随性自在，不寄任何希望，不失望，亦不被牵绊和受伤。可他还是去了，去找了时光在脑海中越刻越深的那张脸的主人，想护她一世周全，想与她一世风花雪月的陪伴。
他找到了，救了他，带她回无妄山，亲手修的屋子，一家一具都是他亲手所做。他记得她最喜欢雪天时懒懒地坐在院子里红梅树下的石椅上，温一壶他亲手酿的青梅酒，边喝边听他弹琴……可如今，利剑钻心，真真是诛心。
他看着她颤抖着全身，双眼发红，茫然无措，不知为何却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像是那一剑不是她亲手刺的那般，只是忍着痛，用嘶哑的声音说：“阿梦……我走后你一定要照顾过好自己……”
007.
“你还真是心狠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千梦像是在哪儿听过那个声音，却一时想不起来。
抬眼看了一眼来人，下一秒整个人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人的脸和怀里的琴生一模一样。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不言而喻，千梦颤抖着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是谁？”
“我是谁？难道你不知道吗？”
千梦全身发抖，当真正的仇人站在自己面前时，可笑自己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而她却亲手杀了这个世界上除了阿爹阿娘，她最在乎也是对她最好的人。
008.
原来，上一代的妖后生子时是双生子，照他们妖界的规矩，只能一个人活着，一个人继位，且另一个要被处死。
可妖后到底心软，于是就把琴生偷偷放到了别处，而继位的哥哥也是后来才无意间知道真相的。他也寻了琴生很多年，想着一同出生，他欠了弟弟许多，要好好补偿，可不想却是这般场景。
其实当日，杀千梦一家也是无奈之举，三界里是是非非的权力斗争，至尊之位上的腥风血雨……这一路谁不是一路踩着尸体上来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最后的结果是，他用他的命换了琴生的命。
说起来，千梦那姑娘也真是执着，他看着她一路磕长头磕到灵山，三步一跪，九步一叩首，数万里路，不吃不喝，整整七天七夜。
也算好吧，用他的命换他。只是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佛陀对千梦说：宿命天定，那天便是各自的宿命，仙魔不能，我佛亦不能改变。若要真心盼他好，那他入了轮回，便不要再去打扰他。
他想，世间种种痴妄，谁又能真正逃脱呢？六界众生，小到世世轮回的人族，大到西天诸佛，亦或是守着忘川，看着世世轮回死生的冥界众人，谁又能真正地逃脱呢？
尾声
“千梦，他今日要成亲了。”
“也罢”，千梦懒懒地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苍白的阳光，再无其他的话。昨日她又喝了许多酒，山圭怀疑，她是没酒喝了，所以数百年没回魔界的她才跟他回去的。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即使他身在贫寒的农家，婚事却也是异常的庄重温馨。千梦隐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她搀扶着她，与她拜天地，那女子，温婉明媚，他们看彼此的眼神里溢满了深情，像极了当初他们还在无妄山生活时，他看她的眼神。
山圭跟在身后，过了许久轻轻地道：“若你想，大可以去抢，即使西天诸佛在此我也尽力护你周全，你不要这般难受，不展颜。”
“走吧，山圭。这一生凄苦漫长，前路还远，着实该要的少些，像当日的他那般，活得潇洒些。求仁得仁，我当日求的只是他活着，安稳幸福，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千梦想起那日她回无妄山的旧屋里看到的信，琴生写给她的信：
那日醉酒后，我问你，真的不能不报仇吗？
你道，除了报仇，这世间已无你留恋的东西。
我想说，可你却是这世间我唯一留恋的，我只盼你好好活着，盼你能发自内心地笑一笑。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未能说出口，醉酒后的你把头靠在我肩上，眉头紧皱，口中呢喃着什么，时笑时哭。
可能六界众生都是如此，茕茕孑立、孤苦无依，所以，我能做的也只是默默地陪着，却不能帮你分担丝毫，亦不能改变你的心意。
可千梦，若有一日，你回头，哪怕是怜悯，若你懂我的心思，我真心期盼你能答应我，好好活着，放下那些，游山玩水也好，山间隐逸也好，甚至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只盼你开颜。
……
无妄山的小宅里，琴生走过来伸手拂上千梦的脸拂平了紧皱的眉头，温润如玉，熟悉的声音：“在下常常在梦里梦到姑娘，姑娘为什么总是这般不开心呢？看你生得这般好看，笑起来应该很好看，平日里实在应该多笑笑。”
千梦突然撞进她的怀抱，哭着道：“下一世，下一世好不好？平常人家，我们平淡安稳，相守到老，好不好？”
听闻鲛人的歌声能让听者跌入最深最渴望的梦，屋外星辰灿烂，海面泛着悠悠的蓝光，一袭白衣的山圭坐在屋顶上拿着一壶酒，慢慢地喝着。屋内，是半梦半醒，呢喃着的千梦。
只是，岁月久长，明天的事谁又能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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