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外泥泞的道路上,传来一阵清脆的二八大杠铃声,声音越来越近,听到这熟悉的铃声,我快速向前跑去,看看院子门外,我的姑父正骑着二八大杠穿街走巷卖油条,这时恰好路过我家,就停下来歇歇脚,从竹筐里拿下了几根油条,那刚出锅的麦香味扑鼻而来,馋得人直流口水。
看着姑父拿来油条,我顾不得洗手抓起一根就吃起来,酥脆香甜,还是那熟悉的味道,多少年如一日都没变。
我的姑父是个全能手艺人,做过各种各样的小生意,在体力跟得上的时候,常常在家里做传统豆腐,然后蹬个三轮去卖,那刚做好的热豆腐,淋上一层红油辣子,吃着别提有多美了,辣子裹着豆腐的香气让人回味无穷,他平时挣钱不多,就是图个乐子,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正是吃了姑父做的豆腐,我才爱上了吃豆腐,每次到姑父家走亲戚的时候,总会少不了豆腐烩菜,还有豆腐麻辣鱼,小葱拌豆腐。这些都是姑父的拿手饭菜,是外面吃不出来的味道,每到这时,姑母都会配合着打下手,只负责择菜备料,姑父负责颠勺做菜,他们两个形成了独有的默契。姑母身体不好,不能久站,她只要一站起身做饭姑父就开始生气了,他立即抢过锅铲,脸色阴了下来,姑母争不过姑父,准备坐下烧地锅,还是被姑父撵了出去,姑母每到这时都很无奈地笑了笑,姑父有点耳背,姑母说也说不过他,争也争不过他,厨房是姑父的阵地,不允许任何人闯入。
闲暇时间,姑父就会到东地泡桐林场收拾他的菜园,在路过石桥河时挑上两桶水,一路上摇摇晃晃就过去了,碰见有街坊邻居打招呼,他就礼貌回应一下,姑父耳背听不到他们讲什么,就指了指水桶示意要去的地方,然后就大步流星向着目的地而去。
姑父将地埂旁的八分地用篱笆围起来,在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只要有时间就小心侍弄着,用农具翻翻土,提上水桶一瓢一瓢浇水,到了收获的季节果实很喜人,种的瓜果蔬菜大同小异,最常见的就是豆角、丝瓜、冬瓜、茄子、南瓜。那一个个菜果挂在篱笆上,采摘的时候,总能看到姑父那幸福的笑脸。
有了姑父的菜园,我家很少去赶集买菜,只要蔬菜收获的时候,姑父就会蹬着三轮车送来一些,都是最新鲜的蔬菜,沙瓤番茄我吃得最多,一点不酸都是甜的,凉拌都不用撒上白糖。
每次父亲给姑父菜钱的时候,姑父看着很生气,毫不留情地嚷喊着父亲,“我是拿给娃娃吃的,你给钱做什么。”父亲只得作罢,不再提钱的事了。
那时木材生意比较好,父亲就想着种下一院子的泡桐树,过上几年长成树就能卖钱了,这次一共买了五十棵泡桐树苗,前后院种的全是泡桐树,院里实在种不下了,只有这一次,姑父才拿走了几棵泡桐树苗。
此时冬雪刚刚解冻,二月间石桥河的水还有些清冽,姑父在前面蹬着三轮车,我在后面抱着那几棵泡桐树苗,跟着姑父到了他的菜园,菜园里刚刚收获过菠菜,零零散散还遗留些冻坏的菜叶子,姑父走过一遍拾掇一下,全收进了菜筐里,拿回家可以喂鸡。
姑父将泡桐树苗从三轮车上抱下来,小心护着泡桐树苗根部,然后走过地埂两侧,将一棵棵泡桐树苗摆在相隔五六米的地方,拿起铁锹挖出一个个树坑,我跟着姑父的脚步,扶着泡桐树苗,将树苗种进一个个挖好的树坑中,看着最后一锹土添在了最后一棵树苗上,扭头看看,我和姑父真是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工程,竟然种下十棵泡桐树。
在种完泡桐树苗的一段时间里,姑父精心侍弄着,还从镇上买来了农用复合肥料,稀释过后洒在地里,每隔三五天到石桥河担来两桶水,浇在树苗旁边,没一会儿水全被吸进了泥土里。泡桐过了幼苗期后,根部就开始向四周扩散扎向地底深处,由下而上开始快速生长。
菜园的菜换了一茬又一茬,种下的泡桐树苗也长起来了,枝繁叶茂。每到三四月间,泡桐花也开了,整个林场上面的梧桐树花落了下来,还能闻到那种奇异的味道,落下来的梧桐树花都被姑父扫进了树坑里,现在已经变干,水分和营养全融入了泥土里,这就像龚自珍诗词里的描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姑父收拾着菜地,正在给上月种下的辣椒苗浇水。我也没闲着,开始在泡桐林场收集梧桐树花,将花的萼片取下,只留下那个出花的圆锥形蓇葖果,用绳子将它们串在一起,戴在脖子上就像是项链一样,有多余的还能做个手链。
那片泡桐林场和那个菜园是我常去的地方,目之所及,郁郁葱葱,绿风如海,枝叶如盖,林场的泡桐树被年轮裹了一圈又一圈,就像日渐年老的姑父一样,他常常靠在那棵最大的梧桐树旁,哼唱着听不懂的梆子戏,姑父给我讲着林场的往事,我拉着泥碗车儿围着姑父跑了一圈又一圈,从泡桐上方时不时传来啄木鸟用嘴敲打树干的声音,我抬头望去,只看到那片被梧桐树叶遮盖的蓝蓝天空,在天空的最尽头是什么呢?真有《西游记》里所说的天宫吗?不知不觉我就依靠在姑父怀里睡着了。
落日余晖洒在梧桐树上,已没有早先那么炎热,小黄猫在树上打盹,小黑狗在梧桐树下蹦来蹦去,农户人家都在这里扬麦子,姑父炸上一筐油条,煮上一锅绿豆汤,拉到这里卖到天擦黑,能挣个菜园的肥料钱,他都已经很知足了。
寂静的夜晚,菜地种下的十棵梧桐树花偶尔落下,传递着梧桐树的音信,到达地面是为了第二年更好地长在树上,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时光如梭,我慢慢长大,到了外地上学,和姑父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在电话里听到他扯着嗓门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我几乎要哭了出来。我在睡梦中时常梦到这里,那一垄小小的菜园,是我一直魂牵梦绕的地方。
听表哥说,在姑母去世之后,姑父常常坐在屋里一言不发,姑父望着姑母的照片泪流不止,一起在这个地方相依相守了一辈子,到处都是两人生活的痕迹,睹物思人,这得适应很长时间。
看着家里人都担心自己,姑父一个人决定搬离了这个地方,他搬到了那片泡桐林场,谁都劝不住他,表哥就在那里盖了一个简易的房屋,表哥把收拾好的生活用品搬了过去,还把那台黑白电视机搬了过去,一打开就是豫剧频道,还给姑父配了助听器,姑父听着这些戏,心里或许没那么烦闷了,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即使到了耄耋之年,姑父也闲不下来,常常自己偷着骑车去赶集,路过村口的时候,时不时打听我的消息,他一直记挂着我这个小侄子,后来回去时候,姑父被表哥吵了一顿,这么大年龄怎么还敢自己骑自行车出去,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电话里听表哥说完,我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就赶紧买票,姑父可不能因为我出什么事,那样我真是自责不已。隔天我就坐车回来了,背着从外地买的点心,直奔姑父的新住处,那个儿时陪伴我成长的林场,我又回来了。
穿过那片泡桐林场,绕过几处木材加工厂,才找到姑父的住处,看看周边的环境变化很大,几乎快要认不出了,儿时种下的泡桐苗已经长成了大树,姑父住的小屋就在菜地北侧,烟囱里正冒着炊烟,时不时听到一阵咳嗽的声音。
我进了屋里,闻见一股刺鼻的辣椒油味,旁边是处理好的鲤鱼和豆腐,原来姑父知道我回来,特意做了我最爱吃的豆腐麻辣鱼。
看到姑父正在忙活着做饭,我赶紧上去帮忙,姑父还是老样子不让我上手,给我打开电视,只让我看电视等饭就可以,屋里的煤气灶姑父没有去用,他说没有地锅做出来的饭香,看着他那一顶发黑的毛毡毛飘了一层灰,我的心里一阵心疼。
我再次尝到姑父做的豆腐麻辣鱼,味道如旧,回味无穷,这是家的感觉,是任何地方都吃不到的。姑父看我吃得香,一直给我夹豆腐,他的眼里笑中含着泪水,看到我长大成人了,在外面有了份好工作,他别提多高兴了,嘴里跟我说着下次把女朋友带回来看看,只要我成了家他心里就踏实了。
我应允着姑父的话,贴在他的耳边说着,然后把买的一顶新棉帽戴在了姑父头上,他责备我乱花钱,看着他那慈祥关爱的笑容,多少年从来没有变过,这是最爱我的亲人,也是我最爱的亲人。
就这样我们两个一直聊到很晚,直到傍晚时分,我才离开,心里满是不舍,姑父八十多了,真是见一面少一面,下一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心里暗暗发誓有时间就常回来看看,再多的电话也没有陪伴最重要。
可是幸运之神没有眷顾我们,去年的一天清晨姑父突然高烧不退,诱发了一些基础疾病,身体每况愈下,嘴里喃喃自语,就说不治疗,任何人劝说都没用,听着他急促呼吸的声音,我的心里难受不已,在电话的那头听着姑父模糊不清的话语,表哥在旁边小声啜泣着,跟我叮嘱两句然后就挂了电话,一股凛冽的寒冷笼罩着我,我经历过这些,更不想去再经历这些,没有比这更让人痛苦的事了。
天不遂人愿,我最爱的姑父在当天晚上过世了,没有等到我回来,这也成了我心里最大的遗憾,听表哥说姑父是微笑着离世的,没有一点遗憾,他的子孙都很孝顺,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去,到另外一个世界陪伴姑母了。
再次回到那片菜园,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姑父仿佛还像以前那样忙碌着,正担着一桶水给种下的大白菜浇水,忙着给泡桐树修枝剪叶……
菜地两侧的那十颗泡桐已长成大树,姑父在去世前给它们都穿上了雪白衣裳,听表哥说等过了年姑父就准备把泡桐树卖了,当成我的结婚费用,这份沉甸甸的爱我怎么能接受呢?
这十棵泡桐树现在成了我对姑父唯一的念想,这是当年我们一起种下的泡桐,我想每年都看到泡桐树花儿开,等以后我的孩子长大了,我也会跟他讲泡桐树下的往事,一起去珍藏长辈这份浓浓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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