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藏古寺。”宋徽宗这个题目,是出给禅殿寺的。
禅殿寺藏得很深。别说是外人,就是武山本地人,听说过这个寺的不多,去过的就更少。上前年,从一个马力朋友处得知有这样一座古寺,寺内藏有大量的明代的塑像,都是不可多见的艺术瑰宝。时值深秋,我们一行人慕名前去找寻。折腾了大半日,先到木梯寺,后到北堡子,再到远钟村。这个村在马力镇西边的大山里,是离禅殿寺最近的一个村。边走边打听,一个村民看看西斜的秋日,疑惑地笑笑:“你们要去‘山巅寺’?还早!在山背后,车子不能走。”村民口中的“山巅寺”,大概就是我们要找的禅殿寺。
站在远钟村背后的山梁上,西边山岭突兀,奇峰林立,云高树险。寺在哪儿?山深不知处。
下山进沟,两边悬崖上满布石窠,密密麻麻,状如蜂巢,细瞧:有台阶,有断壁,有残垣,有烟熏火燎的痕迹。这是多年以前村民为了躲避战乱与土匪临时搭建的住宅,叫”崖房“。向上走,山体逐渐咬合,如犬牙差互,逼仄狭窄。沟内山崖嶙峋,孤峰峥嵘,树败草衰,水枯气冷。隐隐约约,石缝中似有鬼哭之声。这里是曾经的三国古战场,阴暗潮湿,别说人,连只鸟雀等活物都没有,死寂冷清得使人害怕。峰回路转,走了大半天,仍不见寺影。看见一个巨大的岩洞,黑魆魆的,似潜伏着的猛兽。天色将暮,我们不敢向前,遂抱憾而回。
今年暮春天暖,在晓武的组织下,一群人浩浩荡荡开进沟内,再去寻访禅殿寺。到上前年停脚处,晓武说,这地叫大石卫沟,禅殿寺还远着呢!果然,顺着崎岖小道一直向上走,深一脚浅一脚,绕过大山的一个又一个褶皱,绿意袭来,树木逐渐增多,有麻柳、毛竹、丁香、山楂、松柏等植物。水声泠泠,一抬头,水在石崖间飞溅跳跃。直上到铁笼山的余脉——定荒山的山腰,才远远看见山脊上高高耸立着的一座端庄古朴的阁楼,如一枚汉印,稳稳当当,雄镇着满山绿色的喧嚷。从飞檐翘角间跌落的悠扬脆亮的风铃声,滑下绿涛,带着丝丝缕缕禅意,声声入耳。
禅殿寺,就深深隐在定荒山这个最大的褶皱里。
原先看见的那个印章一样的阁楼,是寺门,也叫“祖师殿”,两层,始建于康熙六十一年,咸丰十年重修。一层为拱形门洞,门洞上书四个大字:金刚禅寺。二层阁楼为歇山顶四坡面单体古建,祖师爷高坐在阁楼上俯视众生。站在寺门前,脚下山岭蜿蜒,风流云动,始知身子已在山高处。穿过寺门,是个山湾,山下已花褪残红春意阑珊,山湾里却草木葱茏,春兴正酣,柳树正含翠,丁香恰飘紫,梨树才飞白,各种鸟儿在枝头鸣叫。山湾那边,是高大巍峨的定荒山,山体中间,依崖排列着一排大小相间的庙宇,古旧破败。庙宇间夹着一石窟,似乎被火烧过,窟壁和窟顶全是黑色。上方山崖裸露着砂石,满布着大大小小的石穴,给人一种沧桑荒凉的感觉。
禅殿寺虽隐在深山,却远远的,能深深感觉到这座古寺浓浓的烟火气息。
转过山湾,始到寺前。说是寺,其实只是一长溜一字排开的石窟,窟前立柱覆檐,以遮风挡雨。远看为庙宇,实际为石窟。石窟依次为“山爷殿”、“千手观音殿”、“三宵殿”、“伽蓝殿”、“三观殿”、“玉皇殿”、“大雄宝殿”、“菩萨殿”。其中“伽蓝殿”最大。
这寺因年久失修,柱子开裂,椽头朽烂,瓦片残破,青砖断缺,土墙脱皮,台阶参差……呈现出破败萧索之相。
走进伽蓝殿,便走进了雕画相济、锦绣联翩的彩塑博物馆,始知什么是“寺小乾坤大”。殿内陈列着明代的二十四尊佛像,佛像略小于常人,虽彩绘斑驳漫漶,却神采奕奕栩栩如生。有皓首白须者,有蓝脸红发者,有粉面黑髯者,有纶巾鹤氅者,有披甲戴盔者,有小帽青衣者,有金刚怒目者,有蹙眉远眺者,有低眉沉思者,有文官,有武将,有书生,有牛头,有马面……这些塑像都昂头挺胸,目光坚定,自信满满,使人想起历史课本上那个威风内敛睥睨一世的洪武大帝。相比于木梯寺,这里的塑像缺少木梯寺的大气飘逸,却多了些市井俗世的生动活泼,不像是平日里常见的高高在上普度众生不食人间烟火的救世佛祖,更像一个个从家常里巷柴米油盐间走上神坛的寻常百姓。
管中窥豹,从这一窟二十四尊佛像身上,似乎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在君主高度集权、资本主义开始萌芽明代,老百姓的崇拜开始走向世俗化。作为老百姓,管什么如来佛祖,管什么菩萨罗汉,只要能使自己丰衣足食繁衍生息的,就是神,就是佛。
我们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摸索着这些精美绝伦的佛像,惊奇感叹之声不绝于耳。
原先从山门处看见的那个烟熏火燎过的石窟,处在大雄宝殿与菩萨殿之间,很宽敞,是个天然的会客厅。厅中放着沙发茶几火炉等用具,窟顶和后壁上结着一层黑乎乎的焦墨。这里原先是一大殿,后焚于火,壁画、佛像、庙宇消失殆尽,只留下地上一神泉。泉不大,却神奇,天旱不枯,天涝不溢,一年四季,水位不增不减。泉旁放着专门的舀水杯子。喝一口,泉水冰凉绵柔,直入肺腑,一时清风自来,神清气爽。回过头,突然想问:是谁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中建造了这座古寺?
“梵音静心达三界,铁牛圣德传千年。”
传说这禅殿寺为铁牛禅师所修。禅师本姓杨,明宪宗成化二十一年出生于漳县四族川马莲滩杨家寺的普通农家。禅师七岁在马莲滩圆通寺出家,法名圆勤,十四岁云游京师,后四处化缘。曾到金城兰州去拜见肃王,门卫拒入,禅师双手合十在门口肃立了七天七夜。肃王惊叹:“真铁牛汉也!”遂得其名。肃王赐禅师几千其银两,派人送至圆通寺。后铁牛禅师又八方化缘,在漳县贵清山修建大殿院、睡佛院、千手菩萨殿及雪壑禅院,在朝团山修建禅殿寺。这个传说应该不假。据清《宁远县志》载:“朝团山,在县西八十里,山势险峻,林景幽靓。”“朝团山,有古寺,泉水甚清。”记载与传说是吻合的。今日这定荒山,应该是朝团山的一部分。
最右侧的观音殿中藏着一块明万历六年(1578年)琉璃碑,碑面阴刻《重建大石林古迹禅洞碑记》,铭文三百零九字:“巩昌府宁远县西十里,地为十石卫沟古迹禅殿……今开于迹,常住石洞三间,观音阁一座,厦房四间,造蔡凤汉琉璃像二十三尊。”如今琉璃像仅剩一尊。结合传说与碑文可以大致推测出,禅殿寺可能初建于弘治至正德年间。也有人说,禅殿寺初建于唐高祖武德元年。这是个扑朔迷离的问题,定荒山应该知道,佛祖应该知道,泉水应该知道,可是,禅殿寺当今的掌门人不知道。
禅殿寺只有一人留守,姓刘,人称“刘爷”。刘爷五十一岁出家上山,如今七十一岁,在这荒山野岭间伴着青灯古佛二十年。虽已至古稀之年,刘爷却精神矍铄。黑裤,白褂,蓝帽,从打扮上看不出是僧还是道。高鼻梁,深眼窝,小眼睛,双腮深陷,尖下巴,白胡须,像极了成精了的狐仙。我们去的时候,刘爷和许多乡村中的老者一样,正扯着嗓子,用高八度的声音打电话。打完电话,刘爷转过头向我们说,电话是孙子打来的,孙子的工作有了变动。看得出,刘爷很高兴。说完孙子,刘爷又说起老板,说起县上的领导,说起滑坡的山体,絮絮叨叨,我们根本插不上话。我们问起寺里的一些事,刘爷不回答,只是自顾自说着自己关心的道路寺庙修缮事宜。问佛像的一些情况,刘爷干脆说:“你们都识字,后面墙上有字,看看就知道了。”在伽蓝殿,我问这里供奉的是什么佛,“二十八宿”,弄得我们是一头雾水。看得出,刘爷对这些佛像的认识并不比我们多。相比于佛像,刘爷更关心诸佛的供养保护问题。
在这深山中,佛需要供养,人更需要供养。
这禅殿寺,是藏在深山中的一颗明珠,在数百年来人间烟火的淬炼下,将会越发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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