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秋天感受到一些缅怀的气息
树落叶,花凋谢,慢慢凉起来的天气……
不是伤感,伤感是情绪低落。
缅怀是情绪平和,想念今年落下的树叶,明年还来吗?什么时候来呢?
我还会在秋天想起一个女人。
一个旧得像是从老照片里走出来的女人:纤细、温润、安静、神情淡然。
女人静静的来井边挑水,走在小路上没有声音,飘过来一般。
挑水离开,水桶擦着路边花草沙沙作响。
她穿素色布衣,齐腰的长发柔顺地披散下来,像包裹着的黑头巾,有宗教的味道,庄重虔诚。
当你的眼睛碰巧和她对视时,她抿嘴对你笑笑。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情结。
一个背影,一条街道,一种年龄,一种生活,都让你忽然想起某个人。
情结是一个抹不去的画面。
抹不去是想着某一天猛一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秋天了,湘西小城芷江应该是花香满天。
桂花、栀子花、茉莉花、金银花把小城熏得香香的。
70年代的芷江城像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是那种怎么打扮都不过份,但又不爱打扮的漂亮姑娘。
那时物质贫乏,小城没有电话没有电视,用水要去挑水,河边或者井里。
旧女人就生活在那时的芷江城郊。
和她一起生活在城郊的还有一支部队,一个部队家属院子。
出了家属院后门,一直走是学校,右边是一口冬暖夏凉的水井,左边大概30米的地方是个小院。
黑瓦、青砖墙、厚重的木门,爬满围墙的金银花。一条小道连接小院和水井,两边开满了月季花。
花,使院子有了性别。
那是一个女人的院子。
1、栀子,你是仙女吗
6岁那年我们一家随当兵的爸爸来到城郊的院子。
那时还没有冰箱,买了西瓜就丢到井里冰着。
那是个傍晚,爸爸喊我去井里捞西瓜。
桶子上栓根绳子,将桶口朝下扔进井里,绳子左晃右晃的西瓜晃进桶里了,再慢慢收绳子捞上来。
刚捞起西瓜,就闻到一股香香的味道。
一个女人挑着水桶从小院里出来。
女人瘦瘦的,穿着黑色衣裤皮肤白净,齐腰长的头发用一条碎花手绢松软地捆着,有几络头发散落在脸颊边。
女人比妈妈年轻一点,不到30岁吧。
看到我女人抿嘴笑笑,弯弯的眉毛,眼睛亮堂,笑起来嘴角挂着一对花生米大小的酒窝。
我说你真好看。
女人说哪好看了。
说话好听还香香的就是好看。
女人咯咯咯笑起来……
有人路过,女人收住笑,低头打水。
我去了女人的小院。
满院子的桂花、栀子花和茉莉花。
怪不得女人身上香喷喷的。
桂花太细碎,茉莉花小了,金银花长得乱乱的,只有栀子花长得有姿式,花瓣舒展丰腴,撒娇地靠着绿叶。
我叫你栀子吧。
我跟女人说。
女人跟我见过的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世上只有栀子才是女人,连妈妈都不是。
妈妈骂起人来凶巴巴的,还用竹条子打我。
隔壁胡阿姨不像女人,她的门牙上老有菜叶子。
李政委的老婆上海人,爱打断别人说话,好了不起的样子。
杨老师本来可以算女人的,可是她咳嗽不用手捂着,咳起嗽来脖子上的血管像蚯蚓。
我不想叫女人阿姨,那样就跟她们一样的没有区别。
我要叫你栀子。
我指着树上的栀子花又说了一遍。
女人说,好。
我摸着女人长长的头发说,你是仙女下凡吗?
我也想当仙女呢,要是我下凡就去好远的地方。
好远是哪里?
嗯,东北。
女人说东北的时候眼睛亮亮的。
2、栀子,你家有绣花鞋吗
栀子的小院还比较气派。
红梁黑瓦,四个屋檐角还往上翘着。
中间是堂屋,两边是房间,堂屋后面是厨房,推开厨房窗户,是我们院的围墙。
她知道我的名字,知道院里好多孩子的名字。
还知道每次扎辫子我妈都吼我。
妈妈扎辫子可疼了,编的紧紧的,好几天都不散。
栀子不编辫子,在家披着头发,出门用手绢打个蝴蝶结。
广州人把放养的鸡叫走地鸡,栀子的头发跟走地鸡一样也是放养的。
栀子身世特殊,失去了许多自由,她会不会是用放养头发的方式对抗束缚?
又或者是因为某个人喜欢她披头发的样子呢?
那个年代长发女人都是编辫子的,编两根或者一根。
传说栀子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母亲是军官的小老婆。
我们院里李政委一家住的洋楼就是军官和大老婆住的。
她和母亲住在院旁边的这个小院。
她父亲逃去台湾时,栀子妈还在医院待产。
有的又说栀子的妈妈不是小老婆,是军官家的佣人。
栀子的妈妈早几年生病死了。
如果栀子爸爸是国民党,为什么栀子母女还能住在小院里?那么多的运动她们怎么躲过的?
这些疑问现在都还有。
还有人说栀子一家是特务。
当年特别流行的一个手抄小说《一只绣花鞋》,就是专门讲国民党特务的。
一座深宅大院,一间神秘莫测的房子,一天深夜,窗台上忽然出现了一只绣花鞋,于是,惊悚的事情来了……
绣花鞋的故事太吓人了,栀子家有点像故事里的院子。
我不敢去栀子家了。
栀子每天在巷子口卖毛线织的东西,衣服围巾手套,绣的鞋垫,还卖茉莉花茶,桂花蜜糖。
她把摘下来的香花用湿毛巾盖着,让花慢慢幽香。
栀子问我怎么不来家玩了?
我说,你家有绣花鞋吗?
栀子知道我说特务的事。
她说,我只见过爸爸的照片,妈妈要我记住爸爸,就把照片烧了。
那年秋天,6岁的我第一次感到难过。
不是妈妈骂,老师批评的难过,是心里不舒服的那种难过。
栀子去巷口卖东西,去井边挑水,打开厨房窗子听隔壁院子的吵闹,一个人。
一年,一年。
3、栀子,你被人用胡子扎过脸吗
我们院的李政委留着个大胡子,挺烦人的。
他见到我们就喊,你们都给我站住!
一排孩子老老实实站着,他就用胡子轮番扎我们的脸。
扎得每个孩子的脸跟猴子屁股红彤彤的。
碰到栀子,她说,李政委又用胡子扎你们了。
栀子摸着我的脸一下一下的。
栀子,有人用胡子扎过你的脸吗?
栀子脸红了,转身去拿桂花蜜糖。
栀子做的桂花糖咬一口有好多丝丝,可香了。
我亲近栀子,总能跟她胡说八道。
栀子也不呵斥我,有时回答,有时笑笑。
听说早几年有个勤务兵喜欢栀子,两个人偷偷摸摸好上了。
部队知道后不同意。
勤务兵说,脱军装也要和栀子好。
勤务兵提前复员了。
勤务兵家在牡丹江还是齐齐哈尔,记不清了,总之是在东北。
不知从哪天开始,我心疼栀子了。
看到栀子挑水,头发沾在脸上,我想勤务兵要是在就好了。
勤务兵会拈起她面颊前的头发,送到耳朵后面,帮她挑水。
我对男女之间的朦胧意识,大多来自栀子无数次的孤单、无助。
回想我和栀子的交往,从6岁见到栀子开始,欢喜和悲怜的情绪一直纠缠,悲怜的情绪更多。
喜欢她是本能,栀子漂亮和善,低眉顺眼,喜欢很正常。
悲怜说不清楚,总感觉栀子会孤老一生,终身不嫁。
两年后爸爸换防离开芷江,我再没见过栀子。
不知道栀子后来怎样了?
40多年前,6、7岁的事,有些淡忘了。
最后一次见栀子是在井边、小院还是巷口?我跟她道别了吗?
想不起来了。
回忆6岁发生的事,岁月是年轻的。
回忆40岁发生的事,岁月已经中年。
回忆一生发生的事,岁月也老了。
当岁月把我们雕刻成钢筋铁骨时,我们也斑驳了岁月。
希望栀子能安安静静地走着,没有太多磨难。
如果栀子真的一生未嫁,也希望她能听到别人的脚步声,不会太孤单。
(马美腻的唧唧歪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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