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馨子结婚的前一天,她把装着他的情书的抽屉永远的锁上了,永远永远。
“我爱你。”乔君军在婚礼的现场,对馨子说道。在主持人慷慨激昂的煽情演说之下,那些亲戚们,同事们,甚至中伤过他的人,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眼泪如何能不流下,它必须流下。
馨子早已泪流满面。她的父亲,满目疮痍的父亲,颤抖着,把馨子的手拾起。这是自从馨子上学之后,就再也没有触碰过的手,它是那么坚硬,饱满。
“那么馨子,你愿意......”主持人说道,对现场的氛围十分满意,仿佛策划了一场圆满的艺术活动,而自己,并不只是主持人,更是一个艺术家。
馨子的眼睛已经模糊,忘记了主持人后面说的什么。
乔君军深情的望着她,跪在她的身前,馨子从未发现他如此英俊。
“我愿意。”娟子说。
好了,结束了。这是她内心的真实声音。
父亲将馨子的手郑重的放在乔君军手心。掌声雷动,大厅被装饰的金碧辉煌,令人眩晕。
在馨子小时候,从来没有人认为她将来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当她刚刚懂事,她的母亲抛弃了她和她的父亲,去遥远的地方追随她所执着的爱情。
那时候馨子还小,却也感觉到,母亲的心思不在家里。她的手机里住着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比父亲更能牵动她的心绪。
有一天,母亲对馨子说:“馨,照顾好你自己,和爸爸好好相处,要听话。”说完,拖着她的包,推门走了。即便馨子还小,她也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背影。
父亲坐在床头,只是抽烟,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孔。他沉默的像一块巨石。馨子偏不听话。
她从此讨厌女人。她是女孩子,却只爱和男孩子一块玩,尤其是能找到她父亲影子的那一类。
如何能从一个男孩身上,找到和她父亲相似的东西,以此决定和他交往的亲密程度呢?馨子就能。她能敏锐的从对方看别人的一个眼神,说某句话的一个语气词,蹬自行车的姿势,乃至沉默时候的样子,分辨出和他父亲的相似程度。
她喜欢沉默寡言的男孩。她会在他们面前表现的格外活泼开朗,格外的照顾,并不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而是一种自然的倾向。她试图在他们寂寞苦涩的内心世界,投射一道炫丽的光彩。她永远的停留在母亲离开的那一刻,不是沉浸在被抛弃的创痛里,而是化身成母亲,化身成她的赎罪者,安慰每一个和父亲有相似气质的男孩。
当她长大后就会发现,她这样的举动,这样散发出来的多彩性格的气质,对那些被他照耀的,内心灰白的男生来说,是致命的。
2
高一,馨子因为生病,错过了开学典礼。一个星期后,她回到了属于她的教室。
在全部身着灰色校服的学生的教室内,她一眼就勾勒出了他的轮廓。他的眼睛很明亮,然而令馨子感到有点悲伤。
老师示意了特意为她留的位置,希望她尽快把落下的功课赶上。
“谢谢老师。”馨子说。在大家的注视下,她站在讲台上做了自我介绍。她时刻微笑,很大方,她是个少女,说自己和男孩子一样活泼,甚至比男孩子还活泼。
“还有一点,我很爱说话,希望坐在我周围的同学不要嫌弃我呀。”末了,她这样调皮的自嘲道。下面传来一些被她逗笑的,低沉的笑声。
馨子最后一句话不是说给大家听的,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即使馨子自己也不知道。
他没有笑,并不在意,单手托着下巴,木木的,看着馨子,所有人都看着讲台上的馨子,而馨子说话的时候只看着他,馨子自己也没有察觉。
他叫昊峰,老师把馨子的座位安排在他的后面,希望他可以帮助馨子辅导功课。
馨子和同桌以及前后桌都问了好。和昊峰打招呼时,表示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呀?”馨子说。
“我叫昊峰,你好。”他说。
“老师说你学习很好,以后可要你多多帮助啦。”馨子说。
昊峰腼腆的笑了笑。
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每天自由活动的空间和时间都被严格限制。六点半,校园喇叭准时响起嘹亮的军号,所有人都要在十分钟之内到达操场跑操。跑完操,有短暂的时间吃早饭和休息,学生们拖着幽灵一样的身体,在校园缓缓蠕动。
这段时间是馨子极为珍重的。她和童蕊一块吃饭,喜欢故意坐在昊峰对面打闹说笑,消磨时间。每次都是昊峰急匆匆催大家走:“要上课了,来不及了。”
童蕊,是馨子的同桌,也是馨子在学校结识的唯一的女生朋友。和馨子不一样,童蕊文静,内向,唯一的兴趣是阅读。她只有馨子这么一个朋友。
馨子从小好动,她参加了学校的篮球社。每周六放学前,童蕊都要在校门口等待馨子结束训练,然后一起手挽手去公园散步。
和大大咧咧的馨子不一样,童蕊总是有一大堆心事。
“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真想离开这里,可是我哪也去不了。”童蕊倾诉着她的苦闷,不断落泪,讲到她的妈妈每天监督她写作业到凌晨,不允许她和男生过多接触,还经常翻看她的日记,背包,无时无刻不在监督她,等等。
馨子的母亲虽然不在,但她的父亲依然爱她,所以她还是能感受到生活的快乐,她不断安慰童蕊,让她不要做出傻事。
“熬过这两年,等毕业了,考上大学,我们就自由了。”馨子抱住童蕊说。
“我觉得我快熬不过去了,就像现在,我根本不敢回家。”
“没事的没事的,不是还有我吗。”馨子也哭了。
童蕊突然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昊峰?”馨子脸上发热。
“什么呀!”馨子说,但难以掩饰住喜悦。
童蕊当然看的清楚。馨子的目光总是越过所有人,停留在昊峰身上,仿佛黑板长在昊峰身上似的。
“有这么明显吗?”馨子说。
“难怪你每天这么开心,原来有喜欢的人在旁边。”童蕊说。
“你呢?有没有喜欢的人。”馨子调皮的问她,也算是大方的承认了。
“我没有。我不敢,我爸妈不让我和男生过多接触。”
公园很安静,湖面倒映着路灯。
3
在这之后没多久,不知道从哪里传出谣言,说她们两人并不是简单的朋友,而是有着特殊的关系,也就是同性恋情。
起初她们还不在意,时间久了,不仅同学,竟然连老师看她们的目光都有些异样起来。童蕊胆子小,她害怕被别人指指点点,更害怕这样的话传到父母耳朵里。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开始疏远馨子,甚至主动要求换座位。
馨子气极。晚自习,在童蕊默默搬离座位的时候,馨子终于忍不住,冲上了讲台。
“我不知道是哪个卑鄙无耻的人,在背后造我们的谣言!”馨子激动的说道,“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请你站出来,我们堂堂正正对峙!我今天要告诉你们......”
馨子脸涨的通红,说道:“我告诉你们,我......我喜欢的是男生,而且就是昊峰......”
后排那些调皮的同学已经发出一阵起哄声。
“我和童蕊就是普通的好朋友。”馨子说完最后一句话。但已经没人听了,大家都在起哄:
“在一起,在一起!”
台下,童蕊双眼泛着泪光,满是感激。而昊峰,羞涩的笑着,他同桌的男生不停的推他肩膀取笑,像是庆祝,像是艳羡。
用一句话来形容馨子此时的心情就是,藏匿着宝藏的洞穴的大门终于被打开。此刻,她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她毫不怀疑。
童蕊充当起馨子和昊峰的信使。真的需要“信使”吗?昊峰每天就在馨子的斜对面,触手可及。她时常注意到他清瘦的脸颊,笔直的下颌线,他总是安静的写,瘦瘦的身材被宽大的校服包裹着,偶尔回头,生怕和她目光对视。
但“信使”这一个身份不可或缺。它是见证,是“距离产生美”的“距离”,是横在两者之间,阻止两颗太年轻的心在靠近时彼此灼伤的弹簧。
这是不是爱情,并不重要。在爱情这个词出现之前,这样的感情就已经存在了。许多人通过文艺作品,过早的知道了爱情的概念,他们在经历现实的爱情之前,已经在头脑里爱过无数次,以至于当真正遇到爱情的时候,反而感觉到乏味。
馨子是幸运的,她没有提前在头脑里操练爱情。她热爱运动,远离了女生们爱看的言情小说,第一次产生对他人的情感,就热烈的拥抱它了。
他们三个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昊峰和童蕊都疏于运动,因此馨子经常拉他们去篮球场锻炼。周六放学后,他们一起去图书馆看书。昊峰擅长学习,主动负责起馨子和童蕊的功课辅导。
时间就这么过去。馨子不会因为童蕊和昊峰有所交流而产生猜忌,而童蕊也是坦诚的,自从馨子在讲台上发表那一通言论之后,她真诚的,毫无保留的将馨子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
童蕊由衷的欣赏他们两人的感情,并以此为忧郁生活中的莫大的慰藉。
昊峰是一个平淡的人。他喜欢馨子的热烈,乐于回馈,却往往不知如何表达,常常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沮丧。他只好用沉默陪伴。
这是昊峰通过童蕊的手交给馨子的一封信,是无数信件中的一封,在一个晚自习通过童蕊递交到馨子手上:
馨子,我发现之前那道题有一种更好的解法,下课后教你们。张洋这个小子是个坏蛋,借了我的钱买零食,三个月了还没还我,以后不借给他了。最近我妈翻我包,差点把我们的信都翻到了,吓死我了,下次我得藏得严实点。你的体力怎么那么好,昨天我和童蕊都快累死了,你还能跑那么快,真厉害,马上期末考了,我们要加油哦!
落款处,昊峰小心翼翼的画了一颗心。
馨子的回信要复杂的多,里面有她画的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画,文字也是洋洋洒洒。在馨子的默许下,童蕊经常和她一起看他们的信件,然后藏在桌子下面偷笑。
高中三年,他们的信件往来积累了厚厚的一沓,馨子将它们珍重的锁在了卧室的抽屉。
高考结束后,馨子的成绩不能支持她选择和昊峰一样的大学,他们不得不面临异地的结局。
不幸的是,在暑假结束,大学即将开学的前几天,有噩耗传来,童蕊自杀了。
无法描述馨子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的震惊,以及,痛楚。
馨子得知,童蕊的母亲在毕业后提出去大学陪读,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实际上是为了控制她。童蕊百般抗争,然而都是徒劳,她的父母甚至已经在大学附近提前租了房子。
馨子在悲痛中猜测,当童蕊发现,无论如何自己都摆脱不掉被操控的命运之后,只能选择用这种方式解决——从十几米高的楼层跃下。
她以为童蕊在后来一块相处的日子里,应当是快乐的,如今看来只是假象,她从来没有真正的快乐过。
出于敏感,出于对朋友的爱护,避免一次又一次的倾诉对他们造成困扰,她把绝望深深埋藏起来,即便最亲近的朋友也无法察觉。毁灭的火苗在黑夜里寂静燃烧,在黎明到来之前终于将一切化为灰烬。
“要是我们会飞就好了。”馨子想起童蕊在教学楼露天平台说过的话,那天他们一块逃课看星星,昊峰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童蕊的死让所有美好的记忆,笼罩上阴暗的雾霾。好几天,馨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泪水伴随着撕心裂肺的伤痛,她告别了他们的过去。
“那我们......”离别前,昊峰说。
“保持联系吧。”馨子惨然。她始终在等他明确走出那一步,然后互相给予承诺,珍重道别。
这是宿命的沉默。十几年的生长,宇宙中无数的因果,塑造了这样一个昊峰,使他闭塞,坚硬,使他的内心沉寂,只能被动等待照射而非自己发光。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误以为春天到了,光源消散后,世界又恢复了灰白。
甜蜜,苦涩。
昊峰不爱馨子,或者说,他不能爱馨子。他不能。
4
大学之后,他们还是刻意继续用写信的方式联系,这已经是一种很罕见的交流方式了。
在一个夜晚,昊峰面对空白的纸张,好几次提起笔,又放下,终究还是放弃了。这成为了最后一次书信来往,馨子也默契的不再回信,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新鲜的,触目可及的人物和事件淹没了他。年轻的心灵天然的向往新世界。
后来,馨子也谈过一段恋爱。她不缺乏追求者,狂热的追求者,但她都不喜欢,这里面有她欣赏的,有她仰慕的,但她不爱。
她爱上了一个在人群中显得很普通的男生,他没有突出的才华,也没有出众的相貌。这个男生也爱她,珍惜她。
他们稳固的相处着,直到大学毕业依然在一起。在男女之间很轻易的在一起又分开的大学时代,这是许多人都羡慕的爱情。
毕业后,馨子的父亲要求她回到家工作。
“回来,一个女孩子不要单独呆在外面。”父亲在电话里说,“家里需要你。”
馨子一直以为父亲是放任自己的,现在看来只是错觉,当真正面临人生选择的时候,自己并不比童蕊有更多自由。
或许是因为母亲走后,父亲把所有的宠爱都给到了自己,才让她误以为自己是完全被爱着,无论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
不幸并不能让人变得更加明智和宽容。妻子的离去,使得馨子的父亲把全部的关爱都给了她,但却不能使他更了解馨子。爱用在错误的地方,只会加重伤害。
馨子在一夜之间明白了许多事情。还好,男生说会等她,等他研究生毕业,就去找她。
回家后,不断有人给她安排相亲,尤其是她的各种亲戚。这是在馨子父亲的默许下发生的。
“人都是现实的,不要谈什么爱情。这么大了还谈爱情会很惨的,尤其是女孩子。”有人说,是她家很近的亲戚。
“外面那些男生哪里靠谱,都是跟你玩玩而已,你别被骗了,正儿八经过日子才是正事。”
“生活迟早会教训你的。”
当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依旧抽着烟,沉默的像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如今是压在了她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馨子也不说话,用沉默对抗沉默。
她突然想到,有一次,童蕊看到她和昊峰走在一块,童蕊突然说了一句:
“没有爱情的生活,就像垃圾堆一样。”
这句话让他们两个人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文静,习惯退缩的童蕊,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童蕊死了,但馨子还要活下去,即便生活是一堆垃圾。
昊峰也回到了老家,他考上了众人羡慕的机关单位的公务员。他很快结了婚,婚姻对象是他们高中时期的一个同班女生。馨子也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婚礼上,馨子和昊峰释然而笑,仿佛一切只是年轻时的一场游戏。也许是装作释然,为自己开脱,年轻嘛,不值一提。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有人告诉馨子,和昊峰结婚的女生,就是当时造谣她和童蕊关系的人。她在当时就喜欢昊峰,她知道馨子也喜欢他,于是在背后说她和童蕊的坏话。
在婚礼上,昊峰的妻子是那样美丽,明朗,落落大方,她知道昊峰和馨子的过往,还是爽朗的和馨子互相叙了旧。
不重要了,这样正好,馨子在心里面说。
馨子还是和那个男生保持着联系,但是在某一天的早晨,她见到父亲步履蹒跚的把一桶桶装水扛到家里,差点跌了一跤。她突然不再坚持,向远在千里之外的男生提了分手。
很干脆,没有下文,男生似乎也在等这一天。
馨子的相亲很顺利,在姨妈的介绍下,她认识了乔君军。乔君军经营着好几家超市,条件优越,他大馨子十岁。馨子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种稳重,可靠的感觉。
和他在一块,她不再需要去关怀什么,照顾什么,她成为了被照顾的那一个。或许,自始至终,都只是她自己需要被照顾吧。
搬家的时候,馨子收拾卧室,书包里掉出一把钥匙,已经是锈迹斑斑。馨子略微迟疑,但是没有犹豫超过一秒,婚礼在即,她懒得想这把钥匙是用在哪里的,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婚礼如期举行。不到一年,馨子就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宝宝,她辞去工作,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到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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