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完球后独自享受一顿黄焖鸡米饭,这种体验真是特别啊!
董建成独自坐在硬邦邦的靠椅上,两支前臂靠着塑料桌面,一副惬意的神态。
大概因为运动之后血管和毛孔都获得了恰到好处的舒张,身体的每个细胞都依仗着大环境的放松而活跃了起来;血液的流通,呼吸的往来因为这种宽松自在的身体状态而变得前所未有的畅通,胃部的细小血管和消化细胞也一改白日里疲倦而散漫的神态,此时正裹挟着躁动不安的血液和激素兴风作浪。大概是因为下午的某种运动,震荡,摇晃,跳跃——源自于传球,冲刺或者断球——将体内积聚的阴云一扫而光。那片自头发,眼神,一直覆盖到消化系统的阴云,最终从轻快的步子里,像一丛影子似的被丢弃,留下了一张怡然自得的脸孔,还有稍显失控的,从两颊时隐时现的笑意。
董建成的两腿不由得抖动起来,漏电似的想要驱散掉些许兴奋,以达到一种更平衡的松弛。他的双眼贪恋着放空的状态,直到冒着热气的黑色陶碗浮现在他的头顶,从他的鼻孔里唤醒双眼的光芒,最终落到不远处一对恋人的桌上。
“6号,中份,微辣。”
“是我的。”
“那你先开动吧。”
“不,还要等你的那份。”
出自一种生物性的本能,董建成的双眼虚化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背景,他的听觉也能恰如其分的将有血有肉的对话压制成白噪音——一种嗡嗡响的声音,像黑色陶碗上的热气一样。
踢完球,要一个人来吃黄焖鸡才是最佳的享受。这是董建成所坚信的生活方式。从浓稠的汤汁里捞起炖烂的土豆,还有紧致的,裹着脆骨的鸡肉,在触到舌尖的一瞬便将温暖传递到全身。用牙齿去切开食物的表面,如果是鸡腿,便得到一股恰到好处的压力,一种微妙的弹力将食材的滋味均匀地推向味蕾;如果是土豆——那便是毫无抵抗的溃败,浓郁的味道从食物内部将块状结构冲得粉碎,留给舌根一滩柔软的触觉。随后是油汁欲拒还迎的挣扎,灵活的逃避舌头的卷携,包裹着牙齿的外围。这时,只要轻轻地抿着两片嘴唇,便能将其完全驯服,整个儿的,服服帖帖的,安睡在自鸣得意的唾液里。贪婪的舌尖永远不知满足,现在是体现一个人吃饭的好处的时候,它伸向了上唇的内侧——人脸则变成了猩猩的模样——从左侧扫荡向右侧,彻底收服那些最聪明最狡猾的汤汁。最妙的部分是将汤汁浇到米饭上,那洁白的,甚至有些高傲的白色颗粒此时却完全自甘堕落,将纯洁和松紧适度的体质毫无保留的奉献给庸俗的咖喱色,换来的是糜烂的姿态,以及带有奇妙快感的刺激。如果是一个人,这种时候就不必拿筷子一撮一撮地往嘴里送,而是端起碗,向内侧倾斜,咕噜咕噜地往嘴里倒,手指自如地拨动着筷子,保持着节奏感,流畅性,更重要的是整个进食过程的完整性——包括最后拿舌头舔一圈嘴唇的那个动作。
这些都是和别人一起进餐时享受不到的快感。董建成心满意足地等待着自己的那份,他不必掩饰自己的渴望,他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地吞咽口水。他更不必为寻找话题而焦头烂额,喋喋不休地讲话,假装将食物视作可有可无的佐料。当出现第二个人的时候,没有人会将十五元一份的菜肴视作主角。可是无论谈论些什么,人们都会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吃饭的速度,留心那一小碗米饭,并精打细算地搭配陶碗里的土豆和汤汁,以免出现需要叫第二碗饭的尬尴。那种情况首先是对谈话的不尊重,其次,就好比勾搭一个不漂亮的姑娘一样。
董建成的内心并不十分焦急,他知道一定程度的等待会使姗姗来迟的享受变得更美好。他只是——以一种他自己也不易察觉的频率——时不时地望向门口。可以认为他只是尝试着让目光穿过热腾腾的雾气,也可以认为他在展望门外的风景,或者吃完饭后的散步计划。只是他偶尔觉得这些虚化的背景,这些本该在他潜意识里过滤掉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同样地,他会听到周围人群的谈话声,从那片白噪音里水花一样地冒出来。
“6号,微辣,小份。“
“瞧,你的终于到了。“
“那我们开始吃吧。“
“嗯……“
“干嘛一直看着我……“
董建成挤挤眼睛,就好像这样便能重启大脑一样。他看到人们举起酒杯相撞,笑着往后仰,然后各自一饮而尽;他看到低头吃饭的情侣时不时地抬头偷看,然后巧合般的会心一笑;他还看到有人翘着腿,端着碗,一边晃动着筷子,一边大声嚷嚷。渐渐的,他觉得门口的景象清晰了起来,他看到门打开了,一个形单影只的客人摇晃着脑袋走了进来。
“你是……董建成!“那个人突然一脸兴奋。
“是你呀!我们下午还踢过球呢!你叫杨……“董建成努力回想着。
“杨昊天!竟然在这里碰到你,真是有缘啊。”
“是啊,缘分缘分。”
所以,这是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是一个叫不出名字但见了面必须打招呼的人。董建成渐渐明白,周围那些越来越清晰的形象是出自一种不安,那种自身处境与周围环境的鲜明对比最终还是会呈现出来,而不愿发生的可能性也还是发生了。毕竟周围用餐的人不是三五成群的朋友,就是相依为伴的恋人,而董建成,那个表情惬意的人,一个人独占着桌子。
“那么,你是在等人吗?”杨昊天问。
“是的,我等冯文博他们,就是刚刚和你一起踢球的那几个,我们是朋友,我们踢完球常常一起吃饭。”董建成说。
“嗯,太巧了,我也在等人,我女朋友。”杨昊天坐了下来。
于是,董建成必须叫上他的朋友,尽管他们从未有过踢完球后下馆子的习惯。他观察着周围的人们,终于认识到他那种孤高的行为并不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享受。他的对面必须有个人,或者是他的身边,最好连斜对面也是,那么,这张桌子才会重新平衡,以便于它能承载起连篇的对话和几瓶啤酒。他想起人们怎么评价那些孤独的人,他们的周围仿佛围绕着一些故事,包括落魄的生活,糟糕的人际关系甚至不正常的大脑。而他,董建成,是一个正常的,不,优秀的人。他有朋友,有一起踢球的朋友,一起上课的朋友,当然,也少不了一起吃饭的朋友。所以,他理所应当地该成为周围环境的一份子,成为氛围里的正数,他甚至应该举起酒杯,站在椅子上,向着东倒西歪的人们唱起歌来。
“那么,你准备现在点菜吗?”董建成问。
“嗯,点菜。”杨昊天点点头,正准备站起。
“可是,现在点菜会不会太早?”
“怎么说?”
“我还在等人,我女朋友。”
“也是。”
“5号,微辣,中份!”
“5号,微辣,中份!”
“5号……啊,是你的,你的菜好了。”
董建成的面前是一只窜着热气的黑碗,汤汁还在扑通扑通的冒着泡。他饿了,他想立刻夹起筷子,伸向那块最顶端的土豆,连带着香菜一起丢进白米饭里,稍加搅拌之后便囫囵咽下。
“你看,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所以我就先为自己点了,他们啊,向来都没有什么时间观念,哈哈哈。“
“是这样的,老朋友,就应该像这样,你就先吃吧。“
“那就不客气了。“
“话说回来,她可真慢。“
“谁?“董建成扒了一口饭。
“我女朋友。“
“她有事吗?“董建成夹起一块鸡肉。
“可能。“
“你问问。”董建成嚼着骨头。嘎嘣。
“我问问。“
周围有离开的人,他们丢下一张肮脏的桌子,推门而出,嘴里高声嚷着听不懂的话,一种纯粹的分贝。这样三三两两的搭着肩的人们,往往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气场。他们踏着的步子,就是走向明天的唯一的节奏,他们扶着彼此的肩膀,那是悬崖上最可靠的着力点。这是一种安全感,当人与人成为人们的时候所产生的安全感。这个时候,人们喧嚣,吵闹,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说话,人们表演,人们大笑。最后,只要扶着肩,推开一扇小门,向便于藏匿的黑暗走去。服务员过来清理桌子,收走碗筷。于是,那是一张干净的桌子,上面泛着毛茸茸的的小水珠。董建成忖着,那时,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会搬去那里,那张空桌子,干净的桌子。和他的女朋友。他与她会成为他们,做起不自在的表情,说起肉麻的,戏剧性的台词,最终成为一片虚化的背景。而董建成又将独自一人面对着碗里冒出的热气,他想他应该会很安静,不说一句话,也不喝酒,然后不为人知的离开。他是个有教养的人,而教养,只保护人而不是人们。
“她果然不来了。”杨昊天说。
“怎么啦?“
“说是社团活动。“
“那么,你一个人吗?“
“是啊,既然来了。“
“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
“冯文博他们也不来了,我约的那些人。”
“他们啊?”
“说是遇上点事。”
“那就我们两个。”
“嗯,我们两个。”
“唉,你知道吗,董建成,有时候真想一个人来吃顿饭呢!”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因为……自在吧。”
董建成将汤汁盛进碗里。他突然觉得两个人吃饭也不错。他可以出声,可以张望,可以翘起腿,可以唱起歌。他可以评价下午的球赛,还可以喝酒。他甚至可以——当然,他也是真心这么认为的——跟人谈论一个人吃饭是一种多么愉快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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