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 起契 http://www.jianshu.com/p/24ab5949f12b
章二 · 驱寒热汤
(2)
“额,”
闻言,那伙计先是呆愣了片刻。但只短短一瞬,随即便又躬身前倾。他五指并拢微曲,自胸前划过,引着莫白主仆二人向二楼的东厢走去。
“先生,您二位这边请。”
“嗯。”
莫白轻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碗。他站起身,捋了捋长衫,示意身旁早已起身的少年拿好随身的行李包袱。
“这位小兄弟,我来。”
那伙计虽然身着粗布短袄,看起来和客栈里其他那些打杂帮工的无甚差别,却也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他见少年面露疲色,便立在一旁,抢先拿了包袱夹在自己的臂膀之间。
“先生,”
少年见自己的活计被那人抢了先,顿时有些无措。他抿着嘴,怯生生的看了看莫白,生怕对方下一秒便会出言责罚自己。
莫白拂袖,轻瞥了少年一眼,却是没有言语。
“先生,您仔细脚下。”
领路的伙计,悉心仔细地提示着莫白将手搭覆在木梯的扶栏上。
这客栈大抵是有些年头了,但凡有人踏上梯阶,那纹路分明木板便嘎吱嘎吱仄仄作响。
大约上了六七级木阶,伙计感觉到身后的脚步似是略有停顿,便将本已迈出的右脚收了回来。他微微侧转过身,朝着莫白看去。
“先生,可是有什么---”
莫白左手扶梯,右手稍稍执起长衫的下摆。他侧目环顾厅堂,南来北往的酒客食客们热闹而熙攘。
片刻后,他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无甚,你带路便是。”
“欸!先生,请---”
行至二楼拐角,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看起来古旧不堪的簇箭筒。箭筒筒口大小足有碗余,长度约与四五岁稚童同高,堪堪斜挂于入口处的墙壁之上。箭筒内未置一羽箭束,中空的筒壁周身落满了灰尘,叫人丝毫看不出这器物的材质几何。如此情状,倒是与那褐黄斑驳的墙壁颇为贴合 。
“先生,还请这边。”
绕过那面墙壁,伙计引着莫白主仆二人继续向着位于客栈背侧方的厢房走去。
毕竟是漠北边城,加之已然入秋,一阵阵清冷的凉风,时不时顺着狭窄的过道袭面而来。
“嘶嘶~”
空气里泛起的寒凉,激得少年猛吸了几下鼻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颈。看样子,方才入腹的热茶,没有再起到温暖周身的作用。
领路的伙计寻声侧目。他弓着腰,上下打量了一番随行的少年,接着,又小心仔细地观察了莫白片刻。他见对方似是毫不在意,便稍稍将步子加快了些。
“先生,便是这间了。”
伙计在二楼东向,颇靠里侧的一间厢房门前停下。他上身前倾,左手执着包袱,右臂侧方舒展,手掌微曲,轻轻地搭上门扉。
吱呀---
甫一推开房门,一股暖意夹杂着饭菜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先生,二位里面请。”
抬脚,越过寸余高的门槛。
待二人完全进入屋内后才发现,这厢房从内里看来,竟比在走廊外看起来要大上不少。
屋内的正中央,放置着一个大小适中的四方木桌,桌上摆放着几道正泛着热气的菜肴。其样式虽然不及江南菜系的玲珑精致,却也不失漠北边城的豪放荡然。
以桌为界,方桌的侧后方有两扇窗子。窗子的一侧,放着木盆等一些个用来起居盥洗的用具。另一侧,则立着一扇三折展开的黛色屏风。只不过,屏风上的图案有些模糊得不可辨识。似是苍山,又仿若河川。越过屏风,里侧便是供人休憩安歇的床榻。
伙计动作利索地将手中的包袱放下,他正要开口,便听莫白出声问道。
“小二,这厢房左右邻侧可有住客?”
“无。知先生喜静,当家的特意嘱咐过。”
“甚好,有劳。”
“先生一路舟车劳顿,请先用些饭菜。若是不合口,小的再去后厨准备一二。”
“无妨。”
伙计本欲再多说些什么,但见莫白态度冷然,便将嘴边的话语生生地转了个弯儿。
“若是有何需要,先生随时唤王二即可。”
“嗯,你先下去吧。”
“先生,”
待到那伙计退出厢房,阖上门扉后,一直沉默着的少年方鼓起勇气轻声唤了声莫白。
“我知错了。”
少年站在靠门的一侧,他低着头,声音里带着丝丝哀求。
“知错,你何错之有?”
“我不该,”
少年顿了顿,贴在身体两侧的手指渐渐握成拳状。
“不该将您的行囊交予他人之手。”
“仅是如此?”
莫白轻勾起嘴角,踱了两步,在方桌前坐下。他左手执筷,从面前的盘子里夹起一块卤煮放入口内慢慢咀嚼。接着,又从另一个盘子中夹起半片番瓜……
“先生,我,我,”
相较于坐在桌前慢条斯理用饭的莫白,少年显得有些慌乱。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知要从何说起。
咕,噜噜噜噜---
一路驾车颠簸,正值生长时期的身体,向少年叫嚣着疲惫和饥饿。
“噷。”
莫白将手里的碗筷放下,低低地浅笑出声。
“先坐下吧。不然,待会儿,你的五脏庙,可就要翻江倒海了。”
“先,先生。我,是真的知错了。”
少年固执的站立在原地,丝毫不肯移动半分。
“你这小童,一路下来,性子倒是犟了不少。”
“先生,我,不是---”
少年无措。
“如此,既不愿吃,那便耐着吧。”
少年的执拗让莫白生出些不悦。他绷着脸,语调平淡,毫无波澜。
“别。先生,求您别气。”
扑通!
少年哽咽着双膝及地。
莫白抬眼,看向门边处伏地的少年。对方包裹在粗布衣衫下的瘦削身躯,正抑制不住的颤抖。
“怕甚?”
少年的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
“随我出来,也有些时日了。”莫白摩挲着手边的茶碗,自说自话,“原想着让你宽宽性子,磨去些怯懦。现在看来,是我心急了。不若---”
“先生。”
少年抬起头,眼中一片氤氲。
“不若,你自---”
“先生,求先生,”少年红着眼,泪珠子不停地滑落脸颊,“求先生莫要舍了童儿。”
说完,少年不等答话,便向着莫白“嘭嘭嘭嘭”地磕起响头。十足的力道似要将地面砸出个坑子。
恍惚间,莫白想起了自己初见少年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也是这般向着自己不停地……
半晌,莫白终是有所不忍。
“罢了。”
少年抬起头,像是在溺水之后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定定地注视着莫白,眼神里充满乞求。
“起来吧。”
“嗯,先生。我,我给您打些热茶去。”
说着,少年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他顾不得拍去衣衫上沾染的尘土,作势便要伸手推门。
“傻童儿,你这般模样。若是出去,可要失了主人家的面子。”
少年止步。
红肿的额头,噙泪的眼角,湿润的脸颊,还有衣袖裤脚处的尘土。此番情状,当真是不成体统。
“打理干净,像只猫崽儿一般。”
“哎嗯。”
少年见莫白的语气稍有缓和,便也将将放下了心中的不安和紧张。他从衣怀里掏出一小块四方的布巾,先是擦了擦脸,接着又走到门扉处拍打起衣衫上的尘土。
“童儿,你可还记得自己的本家和姓氏?”
没来由的一句询问,让少年本已放下的心再度高高悬起。
“回先生,童儿幼时辗转颠沛,流落街巷,早已记不起本籍何方。那日,若非先生心慈出手相救,此时,童儿也许早已化作一副白骨殒身荒野。”
少年敛眸,幼时的遭遇历历在目。
“如今能够侍奉先生身边,已是天大的福份。童儿不作他想,只愿能长伴先生左右。恳请先生您---成全!”
说着,少年又朝着莫白屈膝下跪,磕了几个响头。
哎!
莫白叹气。
这小童平日里倒是机灵,只不过但凡谈及祖籍族氏,就格外敏感,左右言他。
“此事姑且放下。”
“先生!”
“食不语。”
少年见莫白执起木筷,便收了心思,端端正正的在木桌旁侧坐下。
说起莫白与少年的相处方式,着实也是与别的人家大不相同。
“同席而坐,同桌而食”。仅此一点,便会让旁人嗤笑其“主不主,仆不仆”。加之,少年未及弱冠,又稍显羸弱。往日里,即便犯了错事,莫白最多也只是略施小惩并未严苛。
然而自本朝立国以来,居位者礼贤下士,崇文尚儒。以至于,大到朝堂小至街坊,皆崇奉长幼有序,礼义尊卑。
如此比照,少年的一些言行举止在常人眼里便就成了“不合纲常,逾矩无礼”。
咚,咚,咚。
饭食入腹不多久,厢房便响起了叩门声。
“何人?”
“回先生,是小的,王二。”
“童儿,开门去吧。”
“喏。”
“先生,这是后厨方才熬制好的驱寒热汤。漠北这里不比中原,待日落入夜后,寒气甚重。您二位饮些汤水,莫让寒邪侵了身子。”
说着,他将手中的托盘递予少年。随后,侧身退步示意屋外与其同行的小伙计进来收拾桌上的碗碟。
王二从袖筒中摸出两节新蜡,插在烛台上。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磨损过度的火折子。
此时,厢房内虽不说昏暗,却也算不上明亮。
呼,呼呼---
他一边鼓力吹气,一边用手护着火苗点燃了烛捻。
“先生,热水也已然备好,可是需要现在就---”
“不急,时辰还早。”
“欸。”
“王二,这汤水是用何物熬制而成?”
莫白眼角微微下敛,注视着汤盅里茶褐色的汤水。
“回先生,有番姜,杞耳……”
虽不知对方意欲为何,但王二还是一五一十的将汤水中所用到的食材逐一道出。
“少了一味。”
“这?”
王二心头一惊,当下便又默默在心中将自己方才的口述重复了一遍。
番姜,杞耳……
“先生,小的实在是不知缺了哪一味,还望您明示。”
“山茱萸。”
“额,先生,这越椒,方才小的并未落下。”
“不是方才,而是---今日这盅汤水中独独少了它。”
“!?”
王二哑然。
他弓着身,看了看莫白,又看了看那色泽如常的汤饮,实在推断不出对方言语中的理据原由。反倒是同行的那名小伙计,一时忍不住话头反驳了起来。
“你这先生,尝也没尝就拿着咱们这些下人伙计打趣。咱家的厨子虽不算顶尖,但在城里的酒楼中手艺却也是数得上的。他做的汤羹菜肴,怎可能少了一味物拾。还---”
“闭嘴!”
王二猛拽了下身旁的少年,向着莫白连连作揖。
“先生,他还小,新来不久。您大人大量---”
莫白看那小伙计满脸不服,停了片刻后才悠悠地开口。
“童儿,你盛些端予王二和那小哥。”
“是,先生。”
王二接过碗,小咗了一口。接着,顺手递向旁侧。那小伙计接过,依样也饮了一口。甫待汤汁入口,顿时脸颊绯红。
“味道怎,怎会---”
“小哥,我说的可对?”
“额,嗯。客官,随,随您责罚便是。”
小伙计低着头,闷闷地认错。
“先生,都是小的的错。现在小的就给您端下去重做。”
说着,王二便要上前去端那汤盅。
“倒也不必。这落了越椒,也恰恰减去了几分辛味。小童,予我盛上一碗。”
莫白理了理衣襟,淡淡地扫了眼依旧躬身俯礼的客栈伙计。
“你们做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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