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温热的风吹过山冈,掠过河谷,拂过麦田果园,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叫声响彻沟沟壑壑,季节就此变换。
河滩上一望无际的小麦黄了,在晨风中荡起金色的麦浪。乡亲们见到被压弯腰的麦子而兴奋了,那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脸,和因遮掩不住的笑意露出了几颗白晃晃的牙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比。
我们这群小孩也兴奋了起来,饥渴了近半年的味蕾在遇见鲜果的这个初夏得到了充分的绽放。桃子在碧绿的枝叶间露出半边羞红的脸,黄灿烂的杏儿也在苍老的枝丫里若隐若现,还有那酸甜可口的梅,半边青黄、半边粉红的在枝头向我招手。鸟儿们也喜欢收获的季节,天刚亮就在桃树、杏树、梅树上翻飞,婉转的歌声把我从美梦中惊醒。继而,我就寻着这歌声,猴似的在树间穿越,惊得鸟儿逃之夭夭。我就留在枝头把最大最好的果子摘下放进篓子,果子上还带有露珠,轻轻一抹就丢进了嘴里,果汁里还有露水的甘甜。
我还在树上摘果,大人们已经乘着清凉的晨风出发了。拿着头天晚上就已磨好的寒气逼人的镰刀,担着两头被磨得明晃晃的钎担去收割这一年希望的果实。
一大片黄灿灿的麦子,见到主人的到来,在晨风里齐刷刷的点头致敬,好似在感谢这半年来辛勤的护佑;庄稼人也默立在田头,看向这努力生长、予人温饱的麦子,致以内心最诚挚的敬意。自从进入农耕时代以来,五谷和耕者配合的越来越默契和熟稔,农忙总是最和谐和让人开心的画面。
为了不让太阳大起来后麦仁干燥脱落,乡亲们一个赛一个的早早来到各家的麦地,趁凉快赶紧进行收割。男人们吐把口水把双手和镰刀把摩擦一下,便甩开精壮的臂膀,用力的挥舞着锋利的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过,地上留下整齐划一的麦茬,小麦就被摞倒了一片。女人们在劳作时相对男人来说,虽然少了那一些粗犷和力量之美,但结果也不遑多让。她们用女人独有的灵秀之气,轻轻地拢满一把麦子,利刃轻巧地划过秸秆,这些小麦便离开了生养它们的大地母亲,躺在母亲的怀抱仰望苍穹。
农民的孩子早当家!九岁左右的时候,我就会做些简单的饭菜。招呼妹妹们吃完饭,把猪也喂上后,我把钢筋锅里盛着的面条和干香椿沸酱豆,以及水和早上现摘的鲜果,一骨脑的搬到父母所在的麦地。父母见我到来,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汗珠,来到地边吃饭,顺便也喘口气歇上一会。我顺手拿起一把镰刀,学着父母的样子扎开马步低下腰,捋过一把麦杆来,不是割起来带着根和土,就是留下的麦茬七长八短。
“你哪是在割麦哟,是在薅麦子吧!”父亲边在地头笑话我,边用手比划着割麦动作的要领。母亲则微笑地看着我,虽然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的笑含着鼓励。
我按照父亲示范的动作,不一会儿便得到了一些要领,动作不再是初始的笨拙,虽然割下来的麦子没有父母的齐整,但也比刚上手时好了许多。父亲露出赞许的笑容:“儿子,不错,这么快就上手了!今年好好练练手,明年就可以和我们一起下地了。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呵呵,我儿子长大了,马上就成我们的小帮手了。”这时的父亲,脸上充满了自豪。
十点过后的太阳毒辣了起来,这片坡地的小麦已经整齐的铺在了父母的身后。他们不再收割,用有麦穗的那头两两一扭,一个简易的捆麦把的工具便制作好了,一地的麦子一会儿就被绑成了一个个小麦捆。父亲体弱,出不了大力,就专门负责捆绑,母亲则当起了撒运工。八个一小捆的麦子被母亲用绳子紧紧捆好,用钎担扎好后,双手同时用力举起后放在肩膀上,甩开大步挑回家去。大爹、四爹、大哥他们知道父亲多病无力,便会抽时间来帮忙把麦子挑回去。我那时年幼,只能一小捆一小捆的向家搬,稍稍帮父母分担一下繁重的麦收。父母在晚上收工后,看见我被麦芒刺红的肩头和脖颈,总是心疼不已。
麦地工作完成,并不代表一天的活干完了。一天所割的小麦全部被收回家后,父母还要把它们整整齐齐的码成垛,我也在一边搭把手。堆好麦子后,母亲掌起灯在厨房里忙活起来,父亲在院里磨起了镰刀,这是他的专属工作。一盆水,一块磨刀石,一把椅子,几把钝了的镰刀,父亲乘着月光,坐在屋檐下“嚯嚯”的来回磨起了刀。父亲磨刀,一面磨得稍陡,另一面则是平磨,我知道这样磨刀慢,还费力,就问父亲为什么不两面都陡着磨?父亲说,两面都陡着磨,虽然刃口很快就锋利了,但割麦时不耐久,一会就又钝了;两面都平着磨,费力不说,刃口由于太薄,割麦时容易卷口;只有一面陡一面平,才能在割麦时长时间保持锋利,不影响进度。父亲顿了顿告诉我,其实磨刀和做人一样,人太圆滑不行,俗话说,“狗奸了无屎吃,人奸了无饭吃”;人太刚亦不行,容易吃亏得罪人;只有在刚直中保有一丝儿圆滑,才能在社会中长久生存。少年的我听到父亲这样说时,知道他是在教育我,教我生存之道,但我又多半不明白这几句话的含义。在我长大出社会因性太直而遭人排挤时,父亲这些话又出现在我脑海,我才明白了父亲那些话的含义。
那些年麦忙的磨练,让我从瘦猴似的儿童成长为一个精壮的少年。十一二岁的少年呵,还残存着儿童的顽性,在河滩地上割麦子,是最为快活的时光。一眼望不头的满地金黄,是野兔和野鸡的安乐窝。正全神地割着小麦,身边麦丛里“扑楞椤”的声音把人吓个一跳,野鸡“呱呱呱”的惊叫着飞走,留下的一窝野鸡蛋是最意外的惊喜。待到河滩最后一片麦子开割,藏身麦地的野兔也就没有了容身之地,河滩上到处传来一片大呼小叫的欢快叫喊声。小兔子被我们采用围追堵截的方式直接撵上捉住,而大灰兔速度太快,大部分都逃之夭夭了,少数被追得慌不择路跑到汉水边上时,只能无奈地跳进汉江。我们也随即扑进水里,偷会懒的同时还能享受江水无边的清凉,疲乏的身体被冷水一激,浑身仿佛又充满了无穷的力量。野兔在旱坡上的确是逃跑高手,但在深不可测的江水里它就没了用武之地,遇到水流湍急处,只能掉头向回游。这是另类版本守株待兔的故事,我们立在江边,用棍子轻轻一击兔头,它就被敲晕了过去。我们乐呵呵地提起兔子,兴高采烈的向麦地走去。父亲也是个嘴馋的主,这时就会让母亲先回家去收拾野兔,一顿美味的兔肉大餐似乎在向我们招手,赚人口水横流。
经过十来天全力抢收,全部收割完的麦子被整整齐齐地在院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只等着脱粒后进入粮仓。初始的记忆里,那是还没有脱粒机的年月,全靠人们用“连盖”来用力拍打,这种古老的脱粒方式既耗时间又耗人力。我家由于劳力紧缺,父亲总会叫工来帮忙脱粒,于是麦忙宴也成了我家夏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八十年代末有了机械进行脱粒作业后,不仅脱麦效率大大增加,更重要的是省时省力省事儿。为了跟上脱麦机的工作效率,族人们便各家出工挨家挨户的帮忙,轮到我家脱麦时,父母为感谢大家,一顿麦忙宴还是照例要准备的。母亲不光是田地里务农的好手,操持家务更是一个能手。为了这一顿饭菜,母亲提前两三天就忙开了。麦仁酒,是餐桌上最受欢迎的酒类饮品,这也是母亲最为拿手的东西之一。母亲把新收的麦子先人工脱粒数十斤,麦仁洗干净煮熟,晾凉后把甜酒粉和小曲子放在麦仁里拌匀,然后装进陶瓮或大瓷盆里封上纱布发酵。麦仁酒经过半天发酵后,香甜的气味和小曲的酒香飘满了屋子,馋的我们姊妹仨直流口水。母亲望着我们的馋样,总是说孩子们别急,再过两天就让你们尝鲜。脱粒的前一天下午,母亲把挂在堂屋横梁上的腊肉取下来泡涨后清洗干净,然后再用清水泡上。脱麦的这一天来了,母亲早早起来蒸好包子、煮好稀饭或面条,炒几个小菜,让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吃饱。他们忙活起来后,我爬上房前屋后的果树,摘下一个个新鲜的桃子、杏子,以供叔伯哥嫂们在休息的空档的吃;母亲把厨房收拾干净把腊肉煮锅里后,则赶紧去菜地摘些新鲜的辣椒、四季豆、豇豆、黄瓜、青西红柿,再割些韭菜,采些新鲜青花椒、荆芥、鱼香叶等等,中午所需要的食材也齐全了。屋外的柴油机震天的响着,脱粒机呼呼的转动着,一派热火朝天的丰收景象;屋里帮厨的女人们一边兴高彩烈的拉着家常,一边择洗加工着中午所需的食材,锅碗瓢盆的碰撞奏响了麦忙最动人的交响乐。母亲手拿着锅铲,在铁锅里上下翻炒,用娴熟的厨艺在烟薰火燎间做好了一餐地道的农家麦忙宴。干香椿炒腊肉,鱼香烧白鱼,干炒河虾,韭菜烘鸡蛋,还有那一道道时令蔬菜,让叔伯、兄长们胃口大开。但最受欢迎的,还是母亲刚刚酿好的麦仁酒:浓白的汁液,饱满的麦仁,浓郁的酒香,甘甜的口感,无一不诱惑着人的味蕾。一碗醇香的麦仁酒下肚,既解了渴,又饱了腹,在父母再三的劝酒声中,略带酒劲而又甜丝丝的麦仁酒几碗下肚后,也让族人们酒意微酣,脸带红晕。美食当前,母亲招呼好族人的同时,绝不会忘了她的儿女。在厨房里提前预留下的饭菜和麦仁酒,会让我们姊妹仨大快朵颐一番,唇齿留香后是无比满足的神情。父母听着族人们的称赞,看着被吃得净光的桌面,他们的脸上是无比自豪的笑意。
夏季的麦收,这是一项繁忙而又辛苦的劳动,比起秋收不知要辛劳多少倍。麦收是让人兴奋的,但有时候又是让人万念俱灰的。麦子熟了,收割不赢麦仁会落在地里,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夏天的天,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麦收时最怕的就是暴雨和连阴雨,暴雨一会儿就过去了,还不那么让人担心,只是抢着缮盖麦堆时让人精疲力竭。最可恶的是连阴雨,抢收不回的麦子有可能全部在地里出芽,颗粒无收让农民哭都没有眼泪。在我的记忆中,一九九七年的麦收,随着一场连阴雨,绝大部分都泡了汤。父亲在一年多前因病去了,本就困顿的家随着这场雨而雪上加霜。母亲一个女人家望着连天的雨,总希望着它能停下。但两天后母亲绝望了,这场雨无休无止,不知何时能停。母亲冒着大雨冲进麦地,抢收了一部分刚冒芽的麦穗回来。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年母亲绝望的眼神!母亲说,抢些出芽的麦回来,总比全部出芽烂在地里好,总归有面可吃,不至于饿肚子。可我还记得,那出过芽的小麦面,除了做面糊外,做馍和面条压根做不成,不成形不说,还粘牙粘到吃不成。
后来继父来了,这是一个整天和土地打交道的实诚庄稼人。我那时也上了初中,麦忙时不再放假,碰上星期天了,就下地搭把手。继父凭着强壮的身体和坚韧的耐力,和母亲一道在每个麦忙和秋收时节把一切农活打理的井井有条,母亲自此以后在农活上出的力气较以前少了许多。
再后来,我初中毕业后直接进入社会深造,每年麦忙时都在酒店工作,更无暇顾及家中那一亩三分地的麦收。直到二OO六年母亲和继父举家迁来十堰我租住的小屋安顿下来后,我们和土地彻底的断了联系,麦忙也好,秋收也罢,从此与我再无关系。
故乡的土地在二O一O年之后,因为乡亲们大量外出在城市务工,农民便不再是务农之民,农村几乎成为了空村。土地大量被闲置下来,米把高的杂草长满了曾经养育我们的土地,故乡自此再也没有看见过大面积的种植庄稼了。留下来为数不多的乡亲,也只有那么一两个会在离家近的土地上种上一点够自己吃的小麦。于是,故乡热闹的麦忙场景便也飘零在历史的长河里,不复再见。
这段关乎麦忙时的所有记忆,已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父亲的笑骂与鼓励,母亲的麦仁酒与麦忙宴,麦地里的野鸡蛋与飞奔的野兔,还有那年麦收泡汤时母亲的无助与绝望,这所有的欢乐与悲伤,和故乡一道长存于我的记忆中,时时在梦中与我相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