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杨健一 1947年春 台北
人们忧心忡忡。
人们愤恨交加。
人们联想着不好的回忆。
自此有了今天的故事。
本人,出生在大正十五年的东京。父母因为工作从台湾搬到了东京,我就在东京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昭和十一年七月七日,日中战争全面爆发。在学校里,先生每天给我们讲皇军是如何势如破竹,英勇作战。攻占北平,直扑上海,攻占中国的首都南京。占领南京后,所有同学都参加了狂欢大游行。我当时也很想参加。
“岛村君,我也要参加!请把我的姓名登记一下!”下课的时候,我走到班长旁边。
他看着我,顿时狂笑起来,脸上的肉也跟着抽搐起:“你这个台湾清奴小臭佬!我看这样好了,把你送到前线去,去杀中国人去哈哈!”
当时的我真的不知道他意欲何为。“台湾人不是日本人吗?你这人说什么呢!”
“你快走吧,一位清国奴怎么可能参加帝国的游行!请君走吧,马上就要上课了。祝你日曜日的测验顺利。”他微笑着对我说。时至今日,日本人那种笑里藏刀的表情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1939年,我随父母回到台北。此时已快要读中学校的我,已大概知道真相几何,我是一个中国人,绝非一个粗鄙无礼表面伪善的日本人。曾经看到一段话,大概意思是中国去往外国的留学生,回来大多都是那个国家文化的吹捧者和崇拜者,唯独东洋不同。每一个在日本的华人,都受尽了屈辱歧视,回到祖国必定会成为一个坚定的反日志士。
父母作为“顺民”,又在政府任职,我们的日子还是挺好过的。甚至在战争的后期,我在大学里也没有去参军。
1945年,我在帝国大学已经学习三年了。在练叔的湘菜馆,我认识了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孩,她叫李汉淑。那天下午,下楼第一眼看到她小嘴嘟着,愤愤然的样子,我就觉得这一定是个有趣的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汉淑越来越熟悉。她无意间知道了我从事的革命工作。令我吃惊的是,她并没有因此觉得我是一个怪人。
1947年2月
男人或许也只是看脸的吧。倘若她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儿,或许我也不会坠入爱河,也不会渐渐产生情愫。而变成我女朋友不久的她,对于革命的态度更加积极了。前几天她还偷偷告诉我,等这学期课程修完了,今年四月马上办理入党。
“健一,你想我和你一起革命吗。”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柔声说道。
“想啊,只是……”
“嗯嗯,不允许反驳呀!”她紧搂着我,我也作不出声音来。
我之所以不想让她加入,是因为现在的形势看起来越来越趋向恶化了。
现在老来回忆起那段岁月,心中永远永远,震荡着,流泪着。
1947年2月28日,当时我正在宿舍里小憩,正做着美梦。突然走廊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塑料滑拉门被拉开。
“杨社长,出事儿了!刚刚警察开枪打人了!”
“嗯?汉淑叫我见家长了?”我被惊醒,疑惑地看着他。
“唉!警察打人啦!!好像在马家坊,警察在查办一个烟贩卖私烟……结果……结果很多群众围观,警察居然掏枪驱赶,居然误杀了人!”小鹏同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
“这简直没有王法了!警察开枪杀死无辜群众!组织上面已经知晓,下一步就是组织民众罢市抗议!这个警员必须交给民众公正处理!”宿舍里同社的同志邱天也拿着一封电报走进来。
次日,台北数万民众罢市游行抗议,要求政府交出罪犯。结果竟然遭到了政府的镇压。一时间,全岛民众被疯狂激怒,奋起反抗。
随之而来,全岛学生罢课,工人罢工。
“放火,把他妈的的专卖分局给烧了!”街上和军警对抗的民众喊着。
“冲啊,占领这个军火库!”
“全岛所有同胞们,所有同志们!你们也看到了,军队警察,政府人员是怎么对待我们的!怎么跟日本人一般了!现在正听着的,政府的大老爷们,台湾人民对你们太失望了!”一群占领电台的学生和工人向全省广播着。
不计其数的民众包围了总督府,其他的各个机关。当时驻扎在台湾的兵力不够,除了高雄和基隆,民国政府对台湾已经失去了控制。早有听闻台中有谢雪红,二八八之中我们还见过一面,后来蹲绿岛的陈明忠先生,那个时候也还在读农业大学里!
我走在人群中,高喊着口号。汉淑她们没有受到罢课运动的干扰,依然在校上课,只是学校已经被民众占领了。
当全台湾群众革命得正起劲,但为避免事态恶化,全省的“二二八事件处理委员会”开始与政府谈判。
也不知道在组织里混入了哪些不良分子,竟胆敢把三十二条例加成了四十二条,其中还不乏很多诸如接管行政长官公署等错误的无理要求!毋庸置疑,这自然激怒了当局,并秘密加紧了镇压部署。
那天,国军二十一军在基隆登陆了。码头上的人群见状,想要阻止国军登陆,被海上的军舰进行了一顿机枪扫射。当场死的死,散的散。
局势总是戏剧性的改变。国军一登上陆地,血洗基隆。两头,南北两向,对起义的群众和党员进行了大规模的镇压。
得知国军登陆的消息时,我正在基隆,而且正走在游行队伍里。
“还我台湾自治!反对独裁!”人群中由两个高大的学生哥立着一面横幅:“不自由,毋宁死”忽然,我看见从前面的人群乱了阵脚,渐渐的,就听到咚咚咚咚的枪响。人群一下子四分五裂,各自散走。我赶忙跑到旁边的小巷子里躲了一阵,就逃回了台北。
回到台北,才知道,共产党员已经被全省通牒,眼看着国军就要来了,我急急忙忙先回家给妈妈留下一张字条,再跑到湘菜馆去给练叔和汉淑各留了一张字条,收拾行囊,趁着夜色,坐上了去高雄的火车。
八
郑开台 1950年秋 厦门
1950年7月,我接到组织上的通知,说有个叫“中国人民反对美国侵略台湾朝鲜委员会”成立了。
同年年10月份,我部本准备一鼓作气解放台湾,却突然接到上级命令,大部队从厦门急行军,开赴北方。
“政委,我们这是去哪儿啊?”从厦门北上时,我问政委。
“朝鲜。”他淡淡地说。
1950年冬 朝鲜
经过数日的奔袭,我们横渡了长江,穿过了华北平原,经过了山海关,跨过了鸭绿江,终于到了朝鲜。在站台上看着远方呼啸而来的火车,轰隆隆地响。哐当哐当开过来,我看那火车皮上都吊着一颗颗层次不齐的冰柱子。车厢里,装着一群咧着干枯的嘴唇,手脚麻木已然冻僵了的伤员。
“团长,这一班还不是咱的呀?”沈政委问团长。
“唉……前方惨烈啊。我们运兵运物资的的铁路线和公路一直被美军轰炸机袭击,现在恐怕是又无法通行了。”
我们几个人在站台上。呼呼北风吹刮着的,是我疲惫不堪的心。
进入朝鲜以后,我军简直寸步难行,减员速度之快。渐入深冬,天气极端恶劣。朝鲜在满洲下面,难怪他娘的那么冷。
“报告首长,刚刚……又有三名同志被冻僵牺牲了。”
“军需处长已经是一个虚官了啊……没有物资了……”
行军了五日,我团终于抵达要驻扎的那个高地。白天黑夜遭到美军飞机的轮番疯狂轰炸,万吨炸药倾泻而下。猫耳洞【4】可能是这个世纪最好的发明了。志愿军将士若是没有它,不晓得又要多死好几十万。
从徐州开始,无论有多么的艰苦,无论我们是多么绝望,沈政委总是笑着一张脸,给全团的同志希望的火种,和必胜的信念。沈政委在我们大家的眼中就是一位体贴下属如自己儿子一般的亲切长辈。
“同志们,美国野心欲亡我啊!中国积弱,非一日之寒。百年乱局,尚未结束。而现在敌人又打在咱的家门口了!
我同情各位,也同情我自己。自1937年以来,我,只见过家人五面。也不知道我儿子已经多高了……想必诸位同志心中也一定想着着自己的妻子儿女。
可是,现实就是这样!我们,现在站在祖国的门户上,用血肉之躯撞击美国人的钢铁洪流。我们就是共和国,共和国就是我们!同志们啊!”沈政委屹立在山岗上,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一段话。
晚上的军帐里,四下都是黑的。只有政委的帐子里还透出丝丝光亮。沈政委还没有睡觉,他正在写着什么东西,还不时对照墙上战士们自己绘制的略显粗制的地图。他眉头紧蹙,一边写字一边咬着手指甲,长叹一声。
我蹲在阵地边的草丛里。望着头顶黑烟滚滚,发出魔鬼撕裂声带的尖叫,是一架美帝的F-84。
敌我轮番冲锋,阵地不断易主。一旦失地,志愿军又拼命去夺回来。就是这么一个白昼黑夜混乱,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的战场。美军经历过二战,装备先进,弹药充足,战争初期,联军的人数都超过我军,难以想象志愿军战士,将军们是以怎样的智慧、勇猛、坚毅去与敌军抗争的啊!
匍匐在山丘上,拿着一副看不太清楚的望远镜,远处烟尘滚滚。一排又一排的敌军坦克装甲车向附近的城市开去,远处的空气里传来炸裂的声音。
在战场上…
随着一阵又一阵激烈的冲锋号,我军两个连对附近的高地进行了冲锋。
“杀啊!同志们!日出之时,一定是敌人灭亡之时! ”
一阵阵震耳欲聋喊杀声响彻了天地,接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暴死在了美军的机枪下,美国人的弹药他妈的永远也用不完。
“奸你祖妈!子弹打没了!”
“我看到了!那有个敌人!”有人指着十点钟方向。
“顺子,往十点钟方向丢一颗雷!!看到没,那两课大树旁边有个树丛!”连长冲着一个士兵吼着。
顺子用手抽出一颗雷,死命咬掉保险栓,奋力一扔,扔了过去。
本以为会是一声闷响,但空气中沉默了三秒钟。
只听风吹着,在耳边呼啸着,从这个山头刮到那个山头,树丛中也呼啸着。两方的军人都僵持住了。
血气弥漫,我分明看见那可雷没有爆,那个美国佬又将它丢了下来。
? !!
偏偏这个时候,那颗哑雷一下子炸了。一声巨响!
顺子当场被这颗雷炸得不知去向,后来找到时已经支离破碎。旁边的两个四川的同志都牺牲了。
我趁着那个美国佬丢雷的工夫,一枪崩了他。
“干!”我们怒吼着向上边打边冲,我端起一挺缴获的美械冲锋在前,跳过几座寸草不生的土堆,冲入美军阵地,来不及思索,迎面和他们肉搏了起来。
在一个又一个高脚大汉面前,我们也丝毫不畏惧,反正都要死,老子也要带上你这个鬼佬!
解放军战士三个换一个美国人。美国人装备的军刺伤害惊人,一戳就是一个血盆大口。不乏有挥舞着武士刀的美国人冲来,看来都是缴获的小鬼子的。
我和一个满脸胡茬的人火拼起刺刀来。
那个人力气之大,不到一会儿,我便没有体力了。
我将要被他活活用枪托勒死。我觉得我都要断气了,眼看着孟婆都在和我招手了。突然,眼中闪过一道白光——邓贵飞起来一刀砍下那人的脑袋。一霎时,鲜红的血从他的脖子向四面喷涌而出,溅到我的脖子上。刚缓过神,我就看见那一颗满是胡茬的头颅在地上急促的呼吸着,似乎颤颤巍巍地在说着什么,而后就滚下了高地。
最终,苦战一个多小时,我们用无数同志的牺牲占领了这个高地,我和其他两个同志把光荣军旗插在了高地上的。
后来在清扫战场的时候我才发现邓贵竟然横躺在里面。
他在昨天还洋溢着幸福给我说:“到等到时候美帝国主义灭亡了,你我一起回家乡江西耍一哈。”
他还特意把他们全家的合影照片给我看,我一看,哎呀媳妇儿真漂亮,女儿真乖。“你这小子真是有福气,女儿多少岁了?”
他一边摩挲一边专心致志地端详着那张照片,还时不时傻笑两声,露出了两颗大黄牙。好像并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为了掩饰尴尬,我啃了一口从美军阵地里拿的战利品柠檬。
然而,然而他现在就这样活生生地躺在那里。满面是血,腹部被一把三棱刺刀插着,血都凝成了冰。他两眼怒瞪着上方,何其狰狞……昨天的场景历历在目。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急忙蹲下取出他揣在身上提前写好的遗书和那张相片,跑回阵地。
白天,在猫耳洞中,我记下昨天一天的战事。听着上方不远处爆炸的炸弹声,隆隆的炮声,没有人与我说话,只有我独自一人栖身在无限黑暗中,感觉快被恐惧和孤独吞噬了…呜呼!呜呼!
我的人,你能听到么!我也许会永久葬身在这无名的高地上,和无数同志一起,在这个该死半岛上…他,他妈了个巴子的……
志愿军战士们顽强抵抗着美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为了心中的信念,和朝鲜人民军队一起,众志成城。
一日,我奉命带着几个侦查兵观察高地侧翼小河边的美军阵地,看见几个大兵在河边吃罐头。
“他娘的,我们连辣白菜都没得啃他们还吃罐头!”
“排长,这种咋整?看的俺好饿……”
“你们俩在这儿别动啊,我下去看一看,注意情况。”
我独自往下挪步,没想到竟然一下子溜了下去!“啊?”我当时只感觉脚上一滑,背上一硌,便没有了知觉。
待我醒来,我正躺在一张床上。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单……被子。这莫不是敌人的病院……我试图坐起来,但怎么都使不了力。我痛苦的叫喊着,外边几个美国的护士就走了过来。
“Oh!This man has woken up!”那个护士惊奇地对外面的人说。
“Em,excuse me ? where am I?”因为在台湾读大学的时候,简单会一些英国文。我如此问道。
“Army hospital.Two enlisted men took you here.you know,you have been insensible for five days in all!Oh boy,I think you still need some rest.”
“All right ……thanks a lot.”
他们得知这个共军的排长醒来了,便有几个中国人过来了。
原来是几个国民党。“你是共军的排长?”
“嗯。”
“你,来自哪里?”
“台湾,高雄。”
他们一个二个听得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经过核实,证明了我郑某人就是个台湾人,便直接把我放到俘虏营里去了。
1953年的夏天,战争终于结束了。我在朝鲜的大部分时光都在俘虏营中度过。沈政委,我所有的战友们都渺无音讯。没有回应,便是绝境……我郑某人还能透过铁窗看见阳光,一想起哪些逝去的战友,时常悲从心起。
美国人开始释放俘虏。大陆的士兵本来都要回大陆去,但后来大多数人居然都挥舞着青天白日旗高喊着要“回台湾!”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回台多年后我才知,当年国民政府想污蔑新中国的政治形象,威胁这些战俘,逼迫他们去台湾,以营造一个假象。
还是有少部分回大陆的人,不过听说到头来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