唠叨

孙子考上大学了，多大的喜事。奶奶心里自然是欢喜，每有人问起自己孙子高考的情况，自豪感便在脸上油然而生，整天乐呵呵的，舒缓了皱纹，脸颊也变得紧实。但是到了我开学的时候，她就变了。

那天老爸提议一大家子人开车来送我上学，奶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她比我还要急切，折衣服、装被子、搬箱子，忙得不亦乐乎。她一直不停地问我，孙儿，霉豆乳要不要带，带点吧！自己做的，好吃！孙儿，短裤多带几条吧，免得天天洗；孙儿，这本书有没有用的，没用我就收起来了？她不识字，而我又没有把书放回原处的习惯，于是她总把我放在床头的书收起来，害得我找半天。“你烦不烦啊？我自己的东西自己整理，一直问问问问些什么啊！”我终是忍耐不住发起脾气来。她唠叨成病，我的耳朵得不到一刻清闲。

终于，我慢吞吞地带着脾气收拾好行装，一家子人前往武汉。当然，一路上耳朵又少不了遭罪。而她说的那些，我又何尝不知道，却要忍受着唠叨跟她唯诺！

武汉挺大，上学来的人很多，进城的路上水泄不通。等待之后，终是顺利地到校。

一家人在校门口合了张影，奶奶刻意贴在我身旁。我感觉有点不习惯，好像长大以后就再没有和奶奶靠得这么近了，每天隔着空气吼来吼去，声音在空气中碰撞、转弯、回荡，传到眼睛看不见的那边。对呀，好像好久没有见过奶奶了，我是指仔细地看清她的表情、皱纹和着装，虽然每天生活在一起。盯着手机照片中的奶奶看，模样好像变得陌生了，眯起的双眼带出几条深邃的眼角纹，逐渐稀疏的头发再也遮盖不住额头上的抬头纹，嘴角略略翘起，微笑紧实了脸颊，那是她标志性的乐观。她凝视着照相机，照相机把她的目光凝固下来，又凝视着看照片的我。

第二天我们去了户部巷，看到各色的美食却没什么食欲，奶奶却每走一个地方就问我一句：“烤肉串要不要？你不是喜欢吃烧烤的？”“不要”“这个饼搞得香喷了，尝一个？”“不要”“那你要不要喝点什么饮料？”“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舍不得花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我晓得！我自己想吃自己买！”奶奶也泄了气，没再问我，跟着姑姑去逛了。而我走不动了就坐在那里玩手机。不一会儿，奶奶又折了回来，好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地笑着对我说“孙儿，我刚到那边看到卖哈密瓜的，买了一块，你最喜欢吃这个的”“哎呀！你烦不烦啊，我说了不要，你自己吃！”奶奶仍旧笑着给自己打圆场，“好好，不吃就不吃，发什么脾气，那我吃了”。我是她儿子的儿子，她一直十分宠我，很少跟我对着发脾气，都是自己忍受了。

极不情愿地跟着家人在武汉逛了几天，心里想着自己是来读书的，不是来旅游的，应该早早地住进学校，熟悉一下校园环境，好安下心来学习。而且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一切自己都能操办，并不会离了家人就惶恐不安，所以希望家人能够早点回去。

两天后家人启程了，临行前免不了又遭受了奶奶的一阵轰炸。空袭结束后，我以为自己可以如愿以偿地开始新生活，哪知再挥手再见的那一刻，奶奶看着我的那双眼睛止不住地泄了洪，她赶紧转过身去，躲在印着鲜艳花朵的纱衣后面，发出细微的呜咽声，一只手靠着车，另一只手升上去堵住决堤的坝，甚至来不及拿面巾纸。爸爸在一旁笑了，对我说：“奶奶还哭了，你去抱一下奶奶”。我心里闪过一丝困窘：这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是不回去了。而且在这公共场所哭，过往的人看见了多不好意思。但我还是过去抱住了奶奶，奶奶也抱紧了我，她比我矮一个脑袋，此时就像一个孩子一样靠在我胸前，这一下，哭声更是放肆了，她呜咽着说：“你到这里读书来了一年就见不到几回了，以前一个星期还回来一次，以后我一个人在家里都盼不到你了”。我鼻子一酸，突然想明白刚才的那一丝困窘是他妈的多么自私，让我心里填满了深深的愧疚。

家人把泪人劝进了车里，他们缓缓地发动了，奶奶坐在车里凝视着我。这一次我看清楚了，满布岁月痕迹的脸庞，日渐稀疏和灰白的头发，两耳上金灿灿的耳环，以及那双眯起来的，凝视着我的眼睛。就像小时候，我钓鱼回来看到她趴在围栏上等待着我一样；就像小时候，我从乡下回城里时她在背后目送着我一样；就像小时候，我出门玩耍，她送我出门站在楼梯口看着我一样。

这些时候，她凝视着我，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静静地凝视，就像照片里一样，让我差点忘了她那成病的唠叨。我突然有点害怕，害怕有朝一日她仍然静静地眯着眼凝视着我，而我却再也听不到她的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