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是女,是你命苦

作者: 木琵琶 | 来源:发表于2018-09-27 20:48 被阅读36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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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生来是女儿身,这是你的命。莫怪阿婆心狠……”

    我妈说,我婆把我前几个姐姐送人时。都要说上这样一句话。仿佛我婆说了这句话,她的孽就能轻些。

    我妈恨我婆,我从小就知道。

    我婆年纪虽大了,精神却依然很好。她坐在床上,头包青布帕,小脚盘炕,手里托着熏黄的老烟筒,吧唧吧唧抽上两口水烟。咕噜咕噜翻滚的黄烟水,映衬着她粗哑的嗓门,“李梅,你这肚子太不争气!”

    “我老王家祖宗传下来的单蹦,怕就要断你的肚子里了!”我婆骂着我妈,一手将烟袋磕在床边,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抬头小心翼翼看我婆,被她凶神模样吓得缩了脖子。

    我妈端好饭菜,小心翼翼赔着脸色,对我婆笑。以图我婆再不说难听的话。

    “妈,这大过年的,不提这些。咱家得好好过年不是!”我躲在我妈身后,缩手缩脚。

    我婆见我,一脸嫌弃!脸色难看。“丫头片子!养着抵啥用!”

    “我老王家要是绝了户,我老婆子如何对得起地底下的老王家祖宗啊!”

    我婆脸皱成一团,老人斑嵌在褶皱里。她浑浊的眼望着窗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窗外的羊肠路,我妈也翘首以盼。我妈,等的是我爸。

    婆转头不再看我,端起我妈呈好的黄酒,就着小菜,灌下。

    大饼裹葱,一口咬下,她的嘴像磨盘一样细细的磨咬着。隆冬的风,从窗缝里吹进屋,忽冷,入骨。

    那年,我五岁。

    后来我妈说,我本有三个姐姐。90年代,计划生育严打,三个姐姐因为是女儿,全都以中间人出两百块做营养费,便送人了。

    送去哪?

    无人得知。

    是死是活?

    无人得知。

    而我,纯属因为我妈生我的时,大出血。我妈从流干发黑的血里,捡回命来。医生说,她的子宫这次受损严重。以后,可能没有办法生育了。

    于是,我活了。

    被我妈,绝望的用一床发黄的老棉被包裹着抱回家。取名,知命。

    生来知命,实苦无甜。

    是我的命,也是我妈的命。

    我是个女孩,婆不喜,爸不爱,我妈也常抱着我哭。她问我,为啥你投胎来不做个毛子?(男孩)要是个带把的,我能遭这多白眼!

    我不懂,磨砂着我妈湿透的胸口,稚声哭喊她:“妈……妞妞乖,不惹你生气。你别哭了……”

    我妈没抬头,哭得更凶。

    人们说,年三十,哭,凶兆,不吉。

    老话灵验,从不欺人。

    我爸出去务工两年回来,赶上春运,拖至大年初一才到家。我妈站在村口,牵着我的手翘首望着弯曲小路的尽头,她满脸风雪,却叮嘱我说:“妞妞,等会见你爸,一定要甜嘴!”

    我点点头,辫子在风中胡乱散开,风一吹,发梢拍打着我的脸。像打着大耳光子,生疼。

    村口那个黑点渐渐变大,我爸的身影渐渐近了。

    我妈牵着我,小跑去接他,人未到,声先扬:“回来……啦!”

    新年放炮,冻在北方的雪地里,半哑了声音。

    我妈也哑了声音。

    我忘了我妈交待的,要甜嘴,喊爸。

    我爸怀里白棉被裹着一团的,是一个孩子。他却哇哇大哭起来。响彻耳膜,比除夕最烈的炮,还要响。

    我爸对怔在面前,哑声,红眼的我妈说:“风雪大,先回家。”

    我妈如同木偶,机械的跟在我爸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踏进雪里,踩进泥里,走回家。

    那天,风雪很大。淹没我家房顶的青瓦,掩盖了去年秋天,我种下的枣树。我问我妈,明年春天,那枣树还可以发芽长出来吗?

    我妈冷眼看我婆,抱着我爸带回来的那个带把的孙子,笑眯了她的满是褶皱的眼。她冷声说:“死了。”

    “死了的,不会活了。”


    从此,我再没种过树。我妈也再没笑过。只有我婆,她常笑弯了眉眼,抱着她的孙子,抽水烟。

    我爸也再不像往年,出门务工。他日复一日,守着他的儿子。守着老王家的单蹦。

    我婆给那孩子取名,福贵。有福,贵气。

    福贵,他是我弟弟。

    同父,不同母。我爸要他,花了家里的老本钱。找别的女人,借了别的女人肚子,生下了福贵。大福大贵。

    从此,我家所有的吃穿用度,都以福贵当先。原本就不讨喜的我,变得更加可憎。我婆抱着我弟弟坐在炕上,瞧一眼躲在我妈身后的我,皱眉淬道:“丫头片子!养来啥用!”

    我妈冷笑几声,“婆婆,你不待见她,我知道。”

    “可丫头片子,也姓你家王姓啊!”

    那天,我婆气急了眼。用手边的烟筒直直甩向我妈。

    我妈不哭不喊。沉默的捂着青了的脸,进了屋。

    隆冬未过,大雪冰封整个北方。一片冰雪之下,冻凉的是我妈那颗柔软温热的心。那颗为人妻,为人媳亲热的心。

    这个世上,女人向来卑微。卑微如我妈,亦卑微如我。我妈说:“女人向来命苦。”

    “我不够,比别人的更苦一点罢了。”

    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命。

    窗外光秃秃的树梢上停了乌鸦,怪叫着飞来我家屋顶。

    我爸用喝空的酒瓶砸它,咒骂,“死乌鸦!”

    乌鸦叫,死丧到。

    我婆想了半辈子的孙子,抱了几天。炕暖着,她却没有熬过这个冬。她走的时候,是半夜。福贵醒了,哇哇的哭。我婆起来给他兑奶粉,却老眼昏花,一头栽进冷灰里。

    鼻口进灰,窒息而死。

    哭灵的时候,福贵换上白麻,我爸抱着他磕头跪客。王家孙子,当是如此。这是我婆,一生所求。

    我跟我妈跪在一旁,她并无表情。麻木着烧纸,灰扬,泪落。

    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我不哭,我妈也不管我。只望棺材,仰头望天。大雪纷飞,瑞雪兆丰年。

    我婆死,以后,她的日子怕是能好过一些了。

    我爸我妈,后来便以一种奇怪的关系僵糊着生活了很多年。直至我长大。

    我爸老牛护犊子一样宠着我弟长大。我妈说,我爸是怕她,虐待福贵。我爸的心肝肉。

    福贵也越来越意识到,自己身份地位特殊。通常在家都是横着走。

    吃肉喝饮料,都是先他,剩下的才给我。

    你看,这就是我的生活。很小,就因为性别,分了类别。

    有一次,我弟看见城里孩子都有自行车,便要。我爸立刻就给我弟买了崭新的自行车。我爸抱他上车,像老牛一样推他,教他骑车。

    夕阳落下,照出他们父子一高一大的影子。而我,立在门边,不笑,不语。

    我只知道,我的梦里。福贵坐的位置,是我。我抬头望我爸,他青色的胡茬,他黝黑的眼,我欢快喊他,爸爸,爸爸。

    他却消失不见,看也不看我一眼。

    过了好多年,我依然做这个噩梦。我曾说与别人听,别人却笑着说,这,哪算噩梦。

    她们不懂,这便是我的噩梦。以至多年,窒息痛哭得噩梦。

    我原以为,福贵,就是生来命好。是有福有贵之人。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我爸教会我他骑自行车的几年后,福贵会因为这辆自行车,发生车祸。

    他被一辆摩托车撞倒,擦伤严重,小腿骨折。

    医生说,需要输血。

    我爸立马跑去献血。生怕福贵,命有安危。

    护士准备给他抽血,问:“你啥血型?”

    我爸咧嘴回:“农村人,不知道咧!”

    护士直好取血去测,走到门口便听另一个护士喊:“伤者是熊猫血型!”

    “快准备!”

    我爸傻眼,楞在原地,他虽然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可他却像是瞬间通了灵。联想到了,或者感应到了什么。

    福贵,确实是娇贵命。可这样娇贵的命,并不适合是他一个粗汉子的种。

    后来,他瞒着我妈,悄悄做了亲子鉴定。

    他拿结果那天,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他喝了烂酒,将雪白的纸揉成一团。抱着我哭,“妞妞……”

    “你弟弟他……”

    “他……居然……不是老子的种!”

    我妈靠在墙边,冷眼发笑,又抑制不住的大笑。我妈说:“你们王家的单蹦,可不算是完在我肚子里!哈哈哈……”

    那夜,风很大,无星,无云。

    村口的狗吠了一夜,鸡鸣时,我妈对着我家空空的院落,冷笑着。我问我妈:“爸呢?”

    我妈回:“走了。”

    我是爸跑出去的。他以后的多年,都没有再回来过。有人说,他去了远方打工。

    有人说,他去找当年骗他的那个女人了。

    而我妈,她去了警察局,以福贵是买来的为由,将福贵交给了民政局。

    我妈说:“哼,他这样大富大贵的命。我们家,养不起。”

    在与民政局周旋的日子里。我妈带我搬了家,远离了北方那座大雪纷飞的城市。

    我和我妈,居于南方的一座小城。相依为命。

    我问过我妈,为什么不找我爸?

    我妈说,她的心,在我爸抱回福贵的时候。她的心,就死了。

    死在那年,灰色的隆冬,漫天的大雪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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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一尘未染:哎,一声叹息
      • 一支笔R:女生福男生穷!
      • 疯哥哥l:文字朴实,冷静的 笔触恰把另一种冷表现的透彻。要表现的东西,说不明白,但是可以让人体会荒诞,这荒诞是真实的生活。
        点赞!
        疯哥哥l:@木琵琶 那是,对于走心的文字不认真读认真评就是暴殄天物:sunglasses:
        木琵琶:@疯哥哥l 难得你评这么多字送我。受宠若惊。😂
      • 赋庸风雅:抱抱你,还好都平安长大了🌹🌹🌹
      • 饼干死掉了:啊啊啊,首页看见的,文章读完了才发现是你,超棒的!
      • 弓之月神:从小见惯了重男轻女,已经麻木,现在变得只对自己好的人好
        木琵琶:@弓之月神 抱抱你,没关系,我们可以自己变得强大,然后,最爱自己。😂
      • 4456c6780f0b:其实啊!女人和男人,真珍贵的是女人,从古至今要是没有女人,只有男人,那儿来的后代,从现到未来,即使没有男人,依然能靠技术繁衍后代,说白了,现在男人已经是人类文明里面的一个过客了,有与无都不会影响文明繁衍后代继续发展,现在y染色体的慢慢变小,男人已经要灭绝了,可能也会被技术解决的,要是没有被解决的话,再过个一两千年,男人也就是个历史物种了
        木琵琶:@东方溯元 这,惊呆了。我想从我的世界观去看的话,男人和女人永远都不会有一方消失。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关系决不仅仅源于繁衍中谁的角色不可或缺而决定地位重要。爱情,温暖,共同孕育生命,守护生命,在这个孤独的个体生命里相互依偎着走下去。是我对丈夫,老公的看法。
        至少,我需要和我爱的男人一起生活,才会觉得世界美好。可能,我就是个小女人心思吧。
      • 青孔方:喜欢
      • 非哲:哪怕现在女也比男苦,社会的现实和悲苦。哪怕女比男强,也会认为是靠不正当手段得来的。
      • 皓凡君Howfun君:欢迎给我专题投稿,不需要审核https://www.jianshu.com/c/acae8da4d7ed 也有机会当编辑啊,如果已投满可以先关注以后写新的了再投稿
      • 我是一个粉刷酱:好心酸的故事,好在现在社会在转变。每个人都该被社会温柔以待。
      • 南山老太:很现实,包括现在好像这种状况也依然存在的
      • d01fb91ccc07:母亲对我很好,虽然她一直渴望有 个儿子,现在老了,一边享受女儿细心照顾一边说没有儿子没有自己的家〜
      • 牵线木偶娃娃:看见抱回男娃才死心,哼,第一个女娃送人时,就该死心了,哪能由着人送走自己的娃,拼死也好,离婚也罢,也要护好自己的娃。
        木琵琶:@牵线木偶娃娃 有气性的,固然如此。可生活里,多少女人被磨成了软骨头。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 練心:好凄惨的故事,看得我心疼。
        老实说,我妈也嫌弃我是个女孩子。
        但是她每次都和我说,你爸爸想要个男孩。他在医院第一眼看到你,是个女孩,你不知道,他那眼神,有多失望……
        練心:@木琵琶 同抱抱你。好在我们都平安的长大了。以后的生活,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虽然我心底,时常会幻想自己要是个男孩子,还有多好的梦。
        練心:@木琵琶 为什么你给我的回复。我居然收不到。若不是又打开你这文。怕是看不到你的回复了。
        木琵琶:@練心 抱抱你。老实说,我是出生十四天就被遗弃了。因为我生母去照B超,说我是个男孩。才躲着生的。后来生下来,又是女孩。就不要了。
        再后来,我生母,还是生了一个弟弟。
      • Blank卉::+1:
        木琵琶:@Blank卉 谢谢你喜欢
      • 不当学霸不改网名:喜欢:kissing_heart::kissing_heart:
        木琵琶:@淡然如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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