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会说话的人

那个不会说话的人，叫哑巴。

我从小就是这么叫他的，现在也这么叫他，我们村的人以前这么叫他，现在也这么叫他。

哑巴没什么特别的，除了不会说话。一生未娶，膝下无儿无女。一张标标准准农民的脸，皮肤晒的黝黑，脸上皱纹三层，眉毛凌厉，眼光却温和，头发永不过三寸，偶尔也能看到稀稀拉拉的胡茬，不过，胡茬永远是挂在仿佛永远会笑的嘴边的。

但是这个笑容曾一度是我的噩梦。小时候不听话不好好吃饭，妈妈就会说：在不好好吃饭一会就去叫哑巴把你卖了。我一想到他那充满可怕笑容的脸，立刻噤若寒蝉，一边压低声音哭着一边飞速扒拉碗里的饭，嘴里嚼两下哭一声，哭完再嚼两下，然后喝口汤，等哭完，饭也吃完了，吃饱了也就不哭了，该干嘛干嘛去了。每次和小伙伴玩耍，哑巴看到我们，也会笑着加入进来，一边夸大着肢体语言一边哦哦的喊，格外高兴，但在我们眼里他就像一头饥不择食的黑熊看到了一顿美味的大餐，张开双臂吼着冲向我们，我们大惊失色，一哄而散，只剩下哑巴，看着我们四散而逃的背影，笑容逐渐消失，然后背起背篓，慢慢的走了。

那个背篓是他的职业之一，农闲的时候他就背起背篓满村溜达捡捡垃圾，拾拾木棍，在自家不大的院子里整理分类，俨然像一位阅兵的皇帝，有时候从他家门口路过，看到哑巴忙的热火朝天的时候，总是不理解他为什么嘴巴要一直笑着。农忙的时候他光着膀子在地里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旁人路过大多给他打招呼，他就直起身子，抹一把头上的汗，冲那人啊啊两声，手里比划着指一指脚下的地，那人就懂了，是啊，这么多草再不锄地，地就荒了。但实际上，地里的玉米苗正绿的发黑，正牟着劲长呢。

那个不会说话的人

当然，种地也是他的职业之一，到了麦收过后，就是知了撒欢的时节了，每到这时，夕阳西下后，每家老少就会集体出动，树林里，小湖边，只要有树的地方，都会挤满了手电筒的光，就像演唱会里的荧光棒一样，等十点左右，这场狂欢才渐渐没了声息，只有零星的光柱扫过，其中有一个就是哑巴的，他不言语，背着一个装了一半水的罐子，左手持一根长杆，右手的手电筒左瞧右瞧。等村庄陷入沉睡，蛙声正盛之时，他披满露水满载而归。第二天当我拿着用昨晚胜利品换的两颗糖开心的笑时，就能看到他把知了给摊在地上，蹲在街口的石滚上抽着土烟听着收知了的数，最后交给他一沓钱。每每看到这个场景，我都直勾勾的盯着那沓钱，直流口水，心想，哑巴可真了不起。

到了过年，鞭炮礼花满天飞的时候，就又会看到哑巴背起背篓走街串巷，逢人拜年问好散支烟，顺便捡捡鞭炮壳礼花筒，我们那是会去寻比较完整的两响壳，我们叫它火把棍，里面塞满蜡烛，点着能燃一晚上，被我们称作小火把，哑巴看到后会无私的分给我们他捡的完整的壳，还跟我们一起做小火把，一开始我们还是很怕他的，不过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我们和哑巴也就熟了，也就不怕他了，旁人路过有时会笑着对他说：哑巴今天收成不错啊。这时候我们就会举着小火把抢着说：你看这个，这就是哑巴给我们的。哑巴也站起来啊啊一下，指指背篓，然后掏出烟散给那人一支，通常别人也会再回个他一支。

他把别人给的烟都别到耳朵上，而后放在烟盒里，他烟盒里烟的种类往往能占到数量的一半，都是别人散的。有时候是在捡垃圾的时候，村前村后碰到人，有人跟他聊几句，顺便散支烟。做的一手好菜，干活也利利索索，所以有时谁家有红白事，他去忙前忙后，事后别人就送他几盒烟。有时谁家临时坏个东西、缺个东西，他会主动去帮忙，也会收到几支烟，收到的烟，他都藏在烟盒里，再散出去，他不抽，他只抽土烟，自己种自己卷的。

我曾看到过他在地里劳作，问他这是什么草？叶子咋这么大呢？是用来喂羊的么？他放下锄头抹抹汗，给我做出一个夸张的抽烟的动作，我笑的不亦乐乎，然而还是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他从田里出来用满是老茧的手从地上写上：烟叶，我很自豪的告诉他他写的这两个字我都认识，他很高兴，知道我已经上学了，于是就描边写了一个国字，我很惊讶的说你写字就像书上印的一样啊，真好看。他又从前面描了一个中字，我念出来：中国。他嘴角扬了扬，然后把字擦掉，然后又写了：好好学习，上大学，要有文化。我念完后高兴的抬头才发现他是非常认真的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念。

那个不会说话的人

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回到家就跟我爸一直说，还问他为什么不会说话，我爸告诉我他记得他小的时候哑巴还是会说话的。后来我又去问我奶奶，奶奶告诉我那时候哑巴还不叫哑巴，也会说话，有一年非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参加高考，后来过了两年半回来了，但是不会说话了，喊他名字他也不应，问他发生了什么也只是摇头，从那以后也没再出过村子。听完后我突然觉得很失落，仿佛看到秋天一棵参天大树上一片黄叶由风吹落慢慢飘落大地，任由风吹雨打而后沉入大地，化为一抔黄土，雨水打再上面，啪的一声溅起水花带走了些许。

从那之后我没有在放学路上碰到捡垃圾的哑巴问他有没有捡到火把棍，而是拿出课本告诉他我今天又学了什么字，英语又背了几个单词。哑巴还是很高兴的，扛着背篓耐心的听我讲。但是后来放学回家路上我遇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少。

后来我长大了，上了初中，回家路上遇不到他了，只能在家和小伙伴出去玩的时候才碰到他几次。再后来，我上了高中，也没时间出去玩了，只有偶尔在晚自习做题之余望着窗外发呆的时候才想起来他。

大一那年过年回家，和都已经长大的小伙伴聊天的时候看到他背着背篓急匆匆的走过，他耳朵上还是别着根烟，只是背变驼了，不再是记忆里的大黑熊了。过了几天我领着几个小孩子在玩，他路过然后走过来放下背篓跟小孩打闹了几下然后冲我比划，我并没有看懂他比划的是什么意思，只好说小孩子很喜欢你啊，多喜欢和你一起玩，他笑了笑还是比划，指了指我又指一指远处，在他手上写了个国字让我看，我恍然大悟，深吸口气认真的告诉他：我上大学啦，在济南，不远，我们几个都上大学啦。他停了手势笑的很开心，然后冲我伸大拇指，然后俯下身子摸了摸一个小孩子的头再顺手扛起背篓跟我告别走了。我坐下默默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这时候有个小孩走过来拉了拉我：

哑巴咋不跟我们说话啊？

我想了想然后给她说：你们要长大然后好好学习知识，到那时候你就知道他为啥不跟咱们说话了。

那他为什么叫哑巴呢？咱们这也没有姓哑的啊

对哦，他为什么要叫哑巴呢，奶奶说他有名字的，但是我不知道啊，爸爸也不知道了，或许只有奶奶知道吧，我眼前的这代小生命也不知道，或许等他们长大了他们会忘记哑巴是谁，不记得他曾经住在哪，不记得他曾背着一个历史悠久的背篓，里面装的全是岁月。不记得在以前的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可爱的灵魂，曾经为了这个村子出过多少力。他们只记得小时候有个背着背篓的老人经常和他们一起玩，时不时给他们买点零食，教他们认字和查数。但是他们只记得这些事，至于这个人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住在哪，都已经忘记了。这时我突然很庆幸我还知道他姓韩，是一个曾经是想靠自己走出村子做一名园丁的人。

风吹下来的那片树叶终究会落地，在泥土下，斑驳的目光满是欣慰的看着树顶的葱葱郁郁。

那个不会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