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间的天气火辣辣的热,让人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的蒸笼里,难以呼吸,浑身无力,心却浮躁。
春来光着被晒得黝黑的脊背,推开斑驳的院门,趴在石头上伸长了舌头不断喘息的大黄狗立即摇着尾巴讨好的往春来身上蹭,春来把手上的鞋一扔,几步窜进了母亲的房间,母亲这几日的状态不太好,脸色蜡黄,有气无力的靠着床头,眼睛闭起来,时不时地咳嗽几声,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虚弱的伏在枕席之上。
母亲睁开眼,看到春来,伸出枯瘦的手示意春来坐下,春来急切的说:“妈,为啥人家都说我不是我爸的儿子?”
母亲就像突然被烫到一样坐直了身体:“你听哪个烂舌头的乱嚼舌根子了?”
“我在二宝家,他二婶和王川的大嫂说的。”
母亲有些激动,激烈的咳嗽起来,这时父亲怒气冲冲的冲到春来面前,一手还拿着做木工用的锯子,一手猛地给了春来一个耳巴子:“混账东西,你闲的没事,去给老子把后面的菜园子灌了!”
春来捂着脸瞪着眼和父亲对峙着,父亲照着春来的屁股踢了一脚:“还不给老子滚?”
春来梗着脖子跑了,他听见身后是母亲的嘤嘤的哭声,还有父亲的怒吼:“给老子闭嘴!老子上辈子欠了你的......”
春来五脏六腑间流窜着对父亲的恨意,把他的脸灼的通红,他跑到屋后的坡上,那里有一颗老槐树,恼人的蝉不知疲倦地叫着,春来坐在树下,抹了一把眼泪和鼻涕。春来从父亲那里受了气,就会来跟这棵老树哭诉。
几年前,父亲和母亲就开始经常吵架,父亲有一次还打了母亲,春来放学回来看到母亲眼睛肿的像桃子,额上有一块淤青,母亲说是不小心在门上撞的,母亲郁郁寡欢,导致身体也开始衰弱起来。
父亲有时会侍候母亲吃药,有时候又会发一些无名火,父亲一发火母亲就流泪。父亲不发火的时候都是沉默的,整日在地里干活,回来吃了饭就一个人坐在院门口抽烟。春来在心里是同情母亲怨恨父亲的,他觉得一定是父亲嫌弃母亲,对母亲不好才导致母亲情绪低落、久病不愈。
整个暑假,春来都在山上窜着河里泡着,要不就去二宝家呆着,他不想回家,不想看到哀哀戚戚的母亲,更不想看到暴怒无常的父亲。
那一年,春来十三岁。
上中学的时候,春来选择了住校,理所当然的离开家,他讨厌父亲的暴跳如雷,就连父亲在安静的时候,无数个夜晚在烟头的一明一灭之间的叹息和哀伤也让他觉得就像一块石头压在他的胸口,沉重的让他无法喘息。
春来跟父亲间的隔阂就跟山坡上的野草一般疯长。
周末回家父亲会叫他帮着做点地里的活,他就埋着头干,也不和父亲说话,父亲偶尔说什么,他能用一个字回答的决不会说两个字,但他会陪母亲说说话,说学校的有趣的事,父亲在门外听着,手中忙着活计,他发觉父亲在听他说话时,他就赌气的停下,父亲尴尬的“咳咳”两下,又开始手中的活。
十三四的半大小伙子长得很快,这一年春来窜上去一头,也长壮实了,有时候他对父亲的呵斥产生出极度的反感,他不想再像以前一样逆来顺受,他的情绪需要找到出口。
有一个周末,母亲把炖好的肉放在饭桌上转身去忙其他事,结果肉盆被馋嘴的猫打翻了,父亲回来看到暴跳如雷,大骂母亲,看着母亲抹眼泪,春来生出一股勇气,他冲过去把母亲护在身后,冲父亲吼:少吃一顿肉又不会死,你吼什么吼?我妈又不是故意的!
那是春来第一次跟父亲拍了桌子,他看到比自己矮一头、满脸褶子的父亲悻悻的转身,那一刻,春来心中压抑了几年的憋屈喷薄而出,他有了一种胜利者的喜悦。
中学的课堂拓宽了春来的眼界,也让春来越发伶牙俐齿,以后无论父亲说什么,春来都能理直气壮地给他怼回去,让父亲哑口无言。看到父亲坐在院门口默默的抽烟,春来昂着头,像一位得胜归来的将军。
春来和父亲的交流仅限于吵架,除此再无别的。春来也不想和父亲有其他的交流。
母亲的病情拖了好几年,不见好转。在一个夜晚,父亲喝酒晚归后,发现母亲已停止了呼吸,结束了哀戚的一生。
春来听到消息疯了一样跑回来,只看到母亲静静躺在那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换上了去年做的一身新衣,那身新衣母亲只穿过一次,就不舍得再穿。
春来久久跪在母亲身旁,想起母亲郁郁寡欢的走完这仓促的一生,他泪如雨下。
此时父亲顾不上悲伤,在外面招呼那些听到噩耗从各方赶来的亲戚朋友。
很简单的,就将母亲葬了。那天,整个世界突然变暗,风很大,吹得枝丫摇晃,有乌鸦在空中盘旋,春来在母亲坟前坐到天黑,才恍惚的回家。
看到坐在黑暗中的父亲,春来的仇恨陡然升级。都是父亲贪杯,喝酒到深夜,母亲未得到及时抢救,才抱憾离去。都是父亲薄情,没有给母亲关怀和温情,让母亲从未得到过爱的浸润,生命孤单而脆弱。同样,许多年了,父亲也没有给予过他关爱。
恨,就是春来心中的选择,母亲不在了,这个家再也没有他眷恋的东西。他选择逃,逃开这个他恨的人。
那一年,春来十八岁。
春来去了山东念大学,那个小山村和那个人已经在千里之外,他心里有一种畅快的轻松。
学费是前一夜父亲拿给他的,父亲递给他那个油纸包,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他接过钱,不等父亲开口,转身离开。
一早,他就背上行囊,踏出院门。他知道父亲倚着院门,后背能感觉到那两道灼热的目光,他故意不去看他。
大学里有激扬的青春,有飞扬的梦想,每个周末春来都去打工,寒暑假也从不回家,一个假期打三份工,他不想再从父亲手中拿钱,那样会让他的恨显得不够纯粹。
春来从来不给父亲打电话,尽管村里通了电话,只要提前约好时间,村里的广播会通知父亲来接,可春来不愿意听到父亲的声音。
父亲却偶尔会打电话到宿舍来,问春来缺不缺钱。
春来说:“我现在在做兼职,可以自己挣学费和生活费,不需要钱,我很忙,你不要打电话来了。”
父亲沉默了半晌,挂了电话,再没打过来。
春来还是会在QQ上从同乡的二宝那里听到父亲的消息。
”前段杨婶子要给你爸介绍个女人,你爸没答应。”
“你爸办了一个小型的养猪场,养了三四十头大肥猪,从早忙到晚,累的又黑又瘦。”
“前一段你爸病了,去医院住了一个星期,那些猪还是我妈去帮着照看的呢!”
“你爸的养猪场遭遇猪瘟,猪都被挖了深坑埋了,一头不剩!”
这些消息还是让春来的心中荡起了涟漪,父亲的面容越来越模糊,他已经离家三年多,没有回过家,也没给父亲打过一个电话,假期不回家的消息是让二宝转告父亲,每当他在外面兼职累成狗,夜晚孤独心痛的时候,他想到在家里同样孤独的父亲,他就有一种报复的快意,好像他的痛都有了意义。
毕业后,春来留在了这座城市,这里有他深爱的人。
母亲七周年忌日的前几天,春来犹豫了好久,还是踏上了回家的路,离家越近,他的心也如波涛一样翻滚,母亲和父亲的面容在眼前交替出现。村子里修通了公路,家家都修了新房,自家的老房子越发显得破旧和落寞。
春来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母亲的坟前,母亲坟前青烟袅袅,燃尽的香蜡,祭品依旧新鲜,坟上一层新土还带着潮湿。
春来跪下来,任泪水肆意的流淌,他把头靠在石碑上,和母亲说着心里话,说着自己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归家的无奈和心酸,说着外面世界的精彩和离奇,说自己对母亲的思念,说自己憎恨的父亲,也说自己心爱的女人。
想说的话都跟母亲说了,春来还是踏进了自己家的小院,父亲正坐在石头上,用篾条编制农具,身上穿着春来上高中时穿的运动衣,衣服很宽大,有点滑稽的套在干瘦的父亲身上,父亲背有些驼了,头发里泛着触目惊心的白,脸上的褶子就像田野里一道道的沟壑,他看到春来,诧异之后是异常的欣喜,他从石头上站起来,叫了一声“春来”。
父亲急忙进屋去给春来搬了一把椅子,急着给他倒水,又要张罗晚饭,春来阻止了父亲的忙碌,说:我等会就走了。
父亲站在那里,有些失望:“这就走?那么急?”
父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撑起一方天地的男人了,他比春来想象中还要枯败和苍老,像一截被风吹折的枯树枝;也不再暴跳如雷阴晴不定,站在高大的春来面前,飘忽的眼神暴露了他的虚弱,甚至有些唯唯诺诺。
春来说:我结婚了,三个月前。
父亲搓着手,笑着点头:好啊,真好。浑浊的眼里浮上一层水雾,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
春来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一瞬间的尴尬和心酸,春来知道告别的时候到了。
那一年,春来二十五岁。
这座城市热闹繁华,车水马龙,春来每天在人群中穿梭。偶尔会有一瞬间,那遥远山村小院门口一明一灭的烟头会突然撞开他紧闭的心扉,仓皇间他只能将这些记忆胡乱的打包、装箱、封存。
那一天,春来正在开会,手机QQ弹出二宝发来的消息:快回来,你爸病危。
脑子有片刻的空白,春来匆匆上了回乡的列车,窗外的白杨树飞快的掠过,他的记忆也像倒带一般闪过一些画面,父亲和母亲的面容逐渐清晰。
父亲的暴怒和训斥,父亲对母亲没来由的怒火,父亲落在自己屁股上的棍子,父亲对母亲离世的淡漠,扒拉开这些,还有父亲拿木头给他雕刻的小人偶,用竹子给他做的宝剑,父亲从身后变出来的糖葫芦或是肉饼,还有父亲递给他包着学费的油纸袋。
春来用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在村口,特意等在那里的二婶给春来讲了关于父亲和母亲的陈年旧事,原来村里的传言都是真的。母亲中意的人本是隔壁村的元贵,怀了元贵的孩子都两个多月了,不知怎的元贵却不知所踪,母亲仓促间嫁给了父亲,生下了元贵的孩子,就是春来。
本以为这事一辈子没人知道,可过了几年元贵又回来了,还瘸了腿。
母亲和元贵约在后山上见面,总有一些话要当面说清楚的。
谁知这些话被人听了去,然后全村都知道了。过了几年元贵得病死了,母亲也在万分悲痛和无所适从中走到生命尽头。
其实你妈心里一直装着元贵,可怜你爸可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真是孽缘啊。二婶抹了一把泪,又说,你爸不让我们跟你说,说怕你知道了不好受。
春来猝不及防的呆住,从当年听到那些传言至今他都不愿意相信,甚至是在逃避。但他好像一下明白了父亲,明白了他的爱恨交织,明白了他的暴怒和沉默,明白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痛楚和挣扎。
他此时恍然大悟,世事繁复,随便给任何事情下定义都很粗鲁,就是他的粗鲁和偏激致使他走出去太远,以至于忘记了回头看看,他懊悔不已。
春来跪在父亲床头,看到父亲像一片被挤干水分的叶子般苍老枯瘦,他抓住父亲无力的手,还未张口,泪已先流,父亲微微张开眼睛,看到春来,费劲地挤出一丝笑容。
春来叫了一声:“爸!”然后泣不成声。他在心里已经说了一万遍的“对不起”,替他自己说,也替母亲说,不知道父亲能不能听见。
父亲眼里有泪滑落,这是他从春来十八岁就一直等待的一声呼唤,用一个父亲的沉默和耐心等到了儿子的回归。
春来记得父亲走那天风很大,山坡上青草翻飞,深绿和浅绿交替滚动,像一匹幽深的绸缎。灰暗的天空上乌云压得很低,伴随着天边的怒吼,大雨倾盆而下,浇透了跪在父亲坟前的春来,一遍遍的冲刷着他的忏悔和悲痛。
这一年, 春来三十岁。
此刻,春来坐在我对面,幽幽的说:亲情,是这世上最牢固、自愈力最强的东西,无论你怎样任性的、狂暴的撕扯它,蹂躏它,甚至践踏它,在你回过头的时候,还是会看到它在那里,朝你张开温暖的怀抱。而这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你积攒了十几年的话想跟那个人说,而他却再也听不见了。
春来慢慢起身,夕阳拉长了他孤单的影子,转眼,就湮灭在汹涌的人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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