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讲普通话,没有口音的人。
因为我的父母两个都军人。军营里面天南地北,哪里的人都有,想沟通,必须说普通话,虽然说的是南腔北调儿。
从小长在大院里,墙围起来,没有什么学当地口音的环境。不仅仅是我,其实大院里的孩子,普通话讲起来,一般都没有口音。
小学的时候,孩子们都没有什么概念。我夹在一群讲青岛话的同学里面,大家一起叽叽呱呱地说,都开心得要命。
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一个一直看不惯我的女生吵了起来。吵到最后,她抹着眼泪用青岛话说:“我就听不惯,你给我拉着腔的拽。”
吵了那么久,精疲力尽,我的眼泪也掉下来了,字正腔圆地答:“我不是不会说吗?我要会,为什么不说?”
我们一边抹着可以去唱京剧的脸,一边轮着共用一张鼻涕纸。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变成了一辈子的朋友,情深似海。
我是在离开了青岛以后,才明白,原来一直在心里敬而远之,在学校里努力剔除,在大院里没有立锥之地的乡音,其实是一笔财富。
我还是不会说青岛话,但是我变得很会听。
我非常善于从别人的普通话,一丝丝的残迹里面,辨别出青岛话的痕迹。百试不爽,从未错过。
每次对方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青岛人?你去过青岛吗?”
我点头,“去过。住了有不太到二十年。”
我在法国看“疯狂的石头”。质量不太好的视频,看了两遍。就是为了听一听黄渤的乡音。
我边看边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抹着又可以去唱京剧的脸,一个人抱着一盒面巾纸,对着屏幕哭。
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一千年以前就警告我了。果然不听老人言,后果自负。
再回青岛的时候,城市变了,人也变了,社会的发展是巨大而快速的。已经几乎听不到有人讲青岛话。
尤其对方听到我讲普通话的时候,马上就自觉调节成了普通话。这应该归功于我们基础教育,普通话的推行非常成功。
高中的时候,我和我一个朋友。他讲青岛话,我讲普通话,我们可以整个整个的下午说,没有顿断。
现在我们还可以整个整个下午说,但是同用普通话说。
我有一次特别真诚地说,“你讲青岛话好吗?我特想听,虽然我不会说。”
他坚持了大概三分钟,摇头说,“太别扭了,我坚持不下去了。”
原来不会讲乡音的人,不配有乡情。
口音是一种经过长期演练,自然形成的对音节的固定性的模块化模仿。
口音的形成,有听和说两部分。
耳朵听不到的音,我们是发不出来的。我们发不出来的音,耳朵也是自然听不到了。讲话与发音,耳朵与嘴巴,相辅相成。
到法国开始学法语的时候,问题来了。我的法语发音很不准确。
这源于我出生的时候,得过一场很大的病。为了救我,医生曾经给我注射过一种可以引起耳聋的药。我还算幸运,没有变聋,但是耳朵在分辨细微敏感的声音上,还是变得迟钝。
一起开始学法语的朋友里,我的口音是最重的。初学的时候,别人说的句子,法国人都听得懂;我要说三遍,才会有人懂。
那段日子非常的沮丧,我觉得我就是背了一个重壳的蜗牛,走呀走呀咬着牙拼命地走,回头,原来还在家门口。
从小到大,我们听到的就是:说中文,要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外语,要说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外国音。
总之讲话不能有口音,有了口音的人,就成了被贴了标签的人,谈音色变。
夸赞一个人的外语程度的时候,最大赞赏大概可以算是:“发音准到,脸遮起来,完全不知道讲话的是个外国人。”
我的英语程度很差,没有到评判别人的口音的程度。其他没有学过的语言,就更不能评判了。
仅仅就我熟悉的法语和中文来说,按照我的经验,只要五岁以后才开始学的第二语言,每个人都会有口音。
当然轻重程度,因人而异。
有人的口音是,是一张口就听得出来;有人是说了几句话,才能听得出来;更还有要说到个别的字,才听的出来。
再不是双母语儿童的基础上,百分百没有口音的人,我没有遇见过。
通常学音乐或者做过长期系统的音乐训练的人,口音会比较轻。耳朵有问题,五音不全的人,口音会比较重。
人类的语言是非常个性化的艺术。
口音反映了出生以及出处环境;用词表达了教育以及社会背景;上下文组织体现出逻辑推理的缜密;说话方式可以验证心底里面最隐秘的个性。
还是拿讲法语来说,其实美国人有美国口音,意大利人有意大利口音,日本人也有日本口音。
我有一个公认口音俱佳的同学,在法国找房子,电话打过去,中介就说,“小姐,你是中国人吗?”
有一次我和一个音乐学院小提琴研究生参加法国朋友的聚会。我的朋友一张口,艳惊全场。
她的法语真是到了要仔细听,才找到得到口音。所有的法国人都围着她,问她怎么学的?怎么能做到的?自我感觉怎么样?
她大概仅仅学了几个月的法语。面对一圈法国人的问题,听也听不懂,说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完全没有办法回答。只能求助被挤出圈外面,讲话有口音的我。我成了代言人。
事实上,除去真的严重到影响对方理解的口音。讲话的时候带口音,真的有那么坏吗?看起来真的有那么low吗?
我有一个一米八三,有一双猫一样绿眼睛的法国帅哥学生。上课的时候,他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说:“五没有棕瓜绿喷牛。”
一般我上课的时候,一向努力要求自己为人师表,严肃严谨严格。这次我实在没绷住,乐了。我乐了,全班都乐了。
口音差的实在是太远了。因为我的问题是:“你有没有中国女朋友?”
大家笑完了,精神放松之后,重新开始。在下课之前,他已经可以说:“五不想要棕国女喷友。五的法国女喷友要不高兴。”
外国口音还挺重,但是大家都已经可以听得懂。全班嘻嘻哈哈开心的要命,真是一群可爱的学生。
我还有学生讲中文,“z”和“zh”不分。
她说,“我坐在凳知上用筷知吃饭。法国人用叉知和刀知,不用筷知”。
看她认真地努力却还是说不出来的样子,真是好可爱。
我喜欢听英国人讲法文。带着英国的走舌音,优雅的真像是一幅画。
我喜欢听美国人讲法文。带着美国的卷舌音,流畅的像是抓不住的水。
我喜欢听加拿大人讲法文。加拿大有自己特殊的法文口音,让我总是忍俊不禁的捧腹。
我也喜欢听意大利人讲法文。意大利人用他们天生骨子里面的热情,硬是把平直向下的法文讲的抑扬顿挫,字字珠玑。
我也蛮喜欢日本口音。因为我一听到硬硬的日本口音的法语,就想到了我那几个关系不错的日本同学,给我做好吃的饭团,无论说什么,永远都在微笑着点头。
在人类漫长的演变史上,语言被创造出来,是为了交流。
无论过去历朝历代的官话,现代的普通话,还是其他语言的标准音,被创造出来的目的,也是为了交流。
在保证可交流的基础上,有一点口音,就好像是Juila Roberts的大嘴,Angelina Jolie的翘唇。
按照标准来衡量的话,本应出局。可就是因为不标准,才令人过目不忘,与众不同。生出一种别样的风情。
口音也是可以改变的。发音不过是口腔肌肉和舌头动作的组合。
想象一下,如果每天跑五公里,外加举哑铃,坚持十年的话,别说马甲线了,人体639块肌肉,哪块练不出来?
所以经过了我十几年的学习,实践,练习,再实践,现在我说法语的口音,已经轻多了。
甚至有一次,有个人给我说:“你的法语很完美,真的几乎没有口音。”
我一下子眼睛都笑得找不到了。赶紧把卢中瀚叫过来,让他再给卢中瀚说一次。
我知道世界上耳朵有问题的人,肯定不仅仅只有眼前这一位。但是下次什么时候能遇到,很难说。
原来所有的努力都是浮云。有没有口音,取决于听的人。只要找对人,我也可以讲的没有口音。
其实我明白,讲法语,有些音我是永远也发不出来的,有些词的发音,我也是永远也分辨不清楚的。
其实我更明白,讲法语,这辈子我是永远都有口音的。
但是这又有什么呢?
口音,已经不再是,我能不能和别人交流的鸿沟。
我有口音,这不妨碍我义正严辞的和别人争论;也不妨碍我高谈阔论的给别人讲课;更不妨碍我风趣诙谐的和朋友吹牛。
有的时候,有的朋友会有意的模仿着我的口音说话,我会有意的拼命生气,然后大家一起哈哈大笑着,分享快乐。
比起没有差异的标准的口音来说,丰富的词汇,准确的语法,对该语言底蕴的文化的足够掌握和理解,运用语言要表达的内容,这些才是掌握一门外语,更重要更精华的部分。
口音就像是锦上添花。如果没有锦的话,请问花要添在哪儿?
不要担心自己的口音,不要嫌弃自己的口音,更不要自卑自己的口音。
“有口音的人”的意思其实是在说,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一群和自己有一样口音的人。那些人有个很亲切的词,可以统称为我的“父老乡亲”。
现在我的最新问题来了。
去年去美国的时候,不止一个美国人给我说,“你是法国裔吗?为什么你讲英语有法语口音?”
我只有一个字:“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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