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不了解艺术史的人来说,要想看懂毕加索之后的一些抽象画,是有些费力的。例如,下图这幅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画。
波洛克:《秋韵(30号)》(又译《秋天的节奏(30号)》),1950年,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虽然对于不懂绘画的普通人,基本上可以认定,这幅画是一副人工作品,而不是几亿年前由落叶和枯枝留下来的一副化石。
而对于懂些艺术的人来说,这幅画中的线条、颜色以及笔触等等,有个大致的了解和体会。但要进一步去理解这幅画,那就要深入的学习和研究这个“滴画”代表作之一的波洛克,其创作理念、在艺术史上的地位,进而才能“看懂”这幅画。
但也先别如此肯定,下面一幅画就容易让专业人士误入歧途。这副绘画,同样也带有波洛克式的抽象。
Sela的作品我们同样也可以用解读波洛克“滴画”的方式,去理解这幅画[1]:
整个画面布满了纵横交错、无边无际的线条和颜色,线条和颜色之间也没有主次的区分。
尽管画布呈现出的空间是有限的,而画面中的线条和颜色并没有被限制住,它们的动势给人的视觉感受是继续向外延伸和挥洒,延伸到画面之外的空间,使观者的眼睛一旦进入画面便久久不能离开,仿佛进入一个三维之外的空间。
这幅画实际上是由一头26岁的印度尼西亚雌性大象塞拉(Sela)创作的作品。去过东南亚国家旅游的朋友,想必也会去观赏一下大象绘画。
贾雷德·戴蒙德在《第三种黑猩猩》一书中,也引用了美国画家对大象画的评价,当然他们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所作出的判断[2]。
抽象表现派的权威威特金(Jerome Witkin,美国纽约雪城大学艺术教授)的反应更热烈:“这些画抒情奔放,美极了。它们看来自信、沉稳又有力量,感情充沛却收放得宜,太不可思议了……这些画太优雅、纤细了……这些画表现出画家善于以画笔喻情,信手拈来,皆有情致。”
艺术家对于大象画的反应和解释,我们通常有个词语叫做:过度解读(或过度阐释)。在对电影、文学作品的理解上,我们就常常解释出超过原作者的想法,甚至有人(罗兰·巴特)认为:作者已死。还可以在后面加上一句:读者称王。
但这里我们不去理会罗兰·巴特和福柯的“文本”与“作者”之间的关系,或是翁贝托·埃科意义上的“开放的作品”等关于文学理论的话题。而是要进一步讨论我们如何与外星人接触,信息如何解读。
侯世达(Douglas Richard Hofstadter)在他那本奇书:《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中,区分了信息的三个层次。与上面我们对于如何认识绘画可以有如下对应关系:
框架信息,即我们可以判定信息是什么,在油画的例子中,我们可以分辨是否是由人创作的、有意义的信息;
外在信息,即我们可以理解信息的构成要素是什么,例如对于绘画我们可以从线条、光线和构图等方面,也可以从风格去建立理解;
内在信息,也就是信息所包含的意思,波洛克的油画如何理解,就建立了解码机制。
侯世达以我们在海边散步时候遇到的漂流瓶为例,我们根据漂流瓶就知道这是一个人工制品,肯定包含了一些信息,与海岸上的一块石头完全不一样。
当我们打开漂流瓶,我们看到一张纸条,上面用日语写了一些话,这些话就表明了自身是用日语写的,而不是用俄语或者汉语写的,这就是外在信息。
如果我们恰好认识日语,就能够了解到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读懂了这张纸条的内在信息。它或者是一封情书,或是一个求救信号。
框架信息的意义非常重大,这让我们能够迅速识别人工制品和天然制品的区别。然而前提是假说,我们拥有相同的认知能力。
那副大象所画的画,就颠覆了画家和普通人的框架信息理解能力。我们假定,只有人才能够艺术创作,让人超越于动物。戴蒙德在《第三种黑猩猩》一书里,所要批判的正是这种“人类中心主义”:
许多人都认为:人类独有的特质中,以艺术最高贵——它就像说话的能力一样,将人超越于动物之上,为人/兽之分立下了明确的界线;在最基本的层次上,艺术与语言都不是动物所能企及的。——出处同上
看到了一副大象画,艺术评论家(上文引用的抽象表现派的权威威特金)用旧有的认知框架去理解,认为其可能是一副波洛克式的画作,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大象也有艺术天赋。
同样的,我们在外太空播放音乐(旅行者金唱片)或者用无线电波来计算外星人数量(德雷克公式),也在某种方面犯了人类中心主义的错误。我们认为有序的、可理解的音乐或信号,在外星生物看来,可能根本无法理解。
旅行者1号携带的镀金唱片刻录着地球的声音和图像我们以为的宇宙杂音,或许正是外星生物进行交流的信号。而我们播放的唱片,在外星生物看来,可能与漂浮在太空中的小行星无异。
我们可能把波洛克归入到“抽象表现主义”的风格中去,这样就获得了一种解读波洛克画作的能力,这就是“外在信息”,或者叫“解码技术”。看懂一副绘画,我们就是在为其进行解码,解码的钥匙就是风格。
然而,风格、解码或是外在信息,并不能促进我们的理解能力。知道了波洛克属于“抽象表现主义”风格,仍然无助于你理解他的那副《秋韵(30号)》。正如,我们拿到了漂流瓶上的那张纸条,只知道是用日语写的,在不了解日语的情况下,你仍然不知道它写的是什么内容,它只是告诉了一个信息:我是用日语写的。
外星人捕获了一张我们发送在太空中的唱片,并假设他们分辨出了唱片与陨石是非常不同的,唱片里面包含着什么信息,但他们仍然无法破解信息的内容。我们的那个唱片只是告知了他们,“你看,我不是一个陨石。”
至此,我们就陷入了一个悖论中:
“在你理解任何一条消息之前,你必须有另一条消息来告诉你如何理解这条消息;换句话说,存在一个具有无穷多层次的消息体系,这就阻止了对任何消息的理解。”
—— 摘自侯世达:《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
然而,我们人类是依然能够辨识框架信息和外在信息的。无论是一个中国人收养了一位美国孩子,或者是一位黑人收养了一个中国人,在父母所说的语言环境中长大,这些孩子都能够学会父母所说的语言。然而,把一只黑猩猩放到任何语言背景的家庭中去,它所能学会的语言数量非常有限。
也就是说,在语言能力上,我们的基因里就配备了一种“硬件”,让人类的大脑能够去学习不同的语言,这是一种先天的能力。罗塞塔石碑用三种语言记载了法老的诏书,成为了破解古埃及文字的关键。而之所以能够破解,是因为人类内置了语言结构,虽然语法、词汇和字母不尽相同,却有固定的结构。
刻有古埃及象形文字、草书和希腊语的罗塞塔石碑是破译象形文字的钥匙虽然从海洋里的浮游生物到人类这种复杂的哺乳动物,其基础的构成依然是简单的四个碱基配对而成的DNA序列,如同人类的语言能力一样,有着同构的一致性。
我们拥有同一的架构,也就是理解信息的“框架”能力,进一步可以识别出“外在信息”,那么如何读懂漂流瓶上的一段日语,或是看懂波洛克的抽象绘画,还是破解罗塞塔碑上的象形文字,剩下的只是寻找一把钥匙,去打开内部信息的硬核了。
只是,这不大适合于外星生物。如果空中落下的雨滴或是一次电闪雷鸣,是外太空生物发送给我们的信息呢?我们不去换一种框架去尝试,就可能当作一种无用的信息丢弃,如同外星人与太空中的唱片擦肩而过,用通信的手段来计算外星球高智文明的数量,恐怕也只能是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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