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大理度过了充满温暖的半个月,陆潇有时会劝我多出门走走,游洱海,爬苍山,逛古城。一开始我是抗拒的,只想每天待在公寓的阳台上,看着对面苍山风起云涌,变幻莫测,却始终默默守护着脚下的一湾碧水,不离不弃。
直到有天早晨,陆潇起床后对我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想带我去古城散散心,顺便晚上吃顿大餐。听完后,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这半年来,她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我竟已把她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我不能太自私,只想着自己,她也很不容易。想到这里,我愧疚得对她说:
“对不起,最近我状态不好,没有记起这一天。今天咱们就去古城里,给你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
她笑着说:
“没事,我也有几年没过生日了,只是想趁这个机会,咱们多出去走走。”
上午,我们来到了熙熙攘攘的大理古城。我给陆潇买了一大袋玫瑰馅的鲜花饼,她拿在手里后,特别惊喜。我见她迫不及待得打开一个包装袋,把里面的鲜花饼轻轻掰成两半,一半递进我嘴里,高兴得问我:
“好不好吃?”
傍晚时,陆潇把我带到一家三文鱼火锅店,她对我说:
“咱们多吃鱼,就会开心起来。”
之前我们在成都的日子里,陆潇也经常买鱼回来,给我变着花样做鱼。清蒸鱼,红烧鱼,酸汤鱼,糖醋鱼,水煮鱼,酸菜鱼,豆花鱼……短短半年时间,我几乎吃了个遍。
这一天,我的心情格外好。走在热闹的大理古城里,我恍如隔世,仿佛眼下正生活在远古时期,之前发生的一切,似乎离我很远很远。
吃完鱼火锅,陆潇提议到一家安静的音乐餐吧坐坐,随后我们走进旁边一条僻静小巷,找了一家环境和氛围都不错的小店。
靠窗坐定后,我和陆潇听着舒缓柔情的音乐,开始翻桌上的杂志。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如此放松了,看着对面低头读书的陆潇,我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感激。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我正读到一篇背包环游中国的旅行文章时,只听到耳畔缓缓传来一曲熟悉的旋律。
瞬间我呆住了,这是苏虹生前最喜欢的一首歌,黎姿的《因你真正活过》。苏虹躺在病床上时,还曾流着泪,对着我轻轻得哼唱。直到现在,我仍清楚记得每一句歌词:
“漂泊中 分不清方向
喜悲不曾留印象
陌路同途 只因有你
我方知爱意多漂亮
牵你手 一起经风雨
乐与苦 我都记住
幸获同途 共行和共爱
才令我有点期待
从前旁人问我 是否真正活过
何以喜欢呆坐
还有许多解不开痛楚
习惯堆积于心窝
无人能明白我 现今因你活过
陪我点起爱火
还更感激曾一起再生
一起经历福与祸“
此时此刻,我的心头再次涌起悲伤,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陆潇抬起头,一脸惊慌得问我:
“怎么了?”
我摇摇头,片刻后对陆潇说:
“咱们明天回成都吧。冬至那天,我想去看看她,她在那边一定很孤单。”
第二天,我们离开大理,踏上了飞往成都的飞机。
第三天冬至,我在陆潇的陪伴下,来到磨盘山公墓看望苏虹。早晨临行之时,陆潇对我说:
“按老家的习俗,我本不能陪你一起去。但我放心不下你,想来她在那边也不会责怪我吧。”
我们带上前一天已经买好的香烛、纸钱、纸衣服、鲜花,以及苏虹生前最爱吃的食物,上午走进了磨盘山公墓,来到苏虹墓碑前祭奠。我来过这里很多次,上一次是在农历十一。“十月一,送寒衣”,那天我给苏虹送去了很多过冬的纸衣,里面塞满了棉花。她怕冷,我想让她在那边也能暖和得过冬。
冬至过后,成都一天比一天阴,还下起了冰冷的毛毛细雨。这时,我开始感觉到腰部和两膝疼痛,尤其是在提重物和爬楼梯的时候。陆潇见我疼得倒吸凉气,又再次把我送进了华西医院。
检查结果,是激素引起的髋关节和膝关节轻微骨坏死。医生知道我曾被当作非典治疗后,叹着气说:
“非典过后,但凡是治疗时激素过量的,很多都落下了骨坏死的后遗症。”
不过他也安慰我,现在发现得还算早,只要坚持中医治疗,身体不再负重,完全康复的希望很大。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回来开始按时吃药,贴膏药。待疼痛不那么明显时,时间已经来到了腊月中旬,离过年还有半个月。陆潇和我说:
“咱们现在就回老家吧,北方家里暖和,南方的冬天太冷。”
我听了她的建议,把小猫寄养在宠物店后,连同刚放寒假的妹妹乔媛,一行三人,一起坐火车回到了山西。临下火车时,陆潇告诉我,等过完年她再上我家找我。
2004年元宵节过后,我们一起回到成都。我带着一肚子疑问,在刚上火车时就问陆潇,她父母知道我们的情况吗?同意她来成都吗?
在过去半年时间里,陆潇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心里对她充满感激,但却无以为报,我不能再继续拖累她。过年在家时,母亲曾和我说过,人要朝前看,不能总沉湎于过去。她不在乎陆潇已不能生育,毕竟我们感情那么好,我唯一能报答陆潇的方式,就是以后娶她为妻,用尽余生对她好,那样我们两个人才能都幸福。当时我沉默了,虽然苏虹也在遗言里说过,但我内心还没能迈过苏虹离世的坎。更何况,我们的家境差距仍然那么大,我以后的病情,陆潇父母对我的意见,都是未知数。自从苏虹离世后,我把之前积攒的多一半积蓄,都留给了苏虹父母。剩下的,除去治病花费和日常开销,手头已经不再宽裕。过完年后,我就得想办法赚钱了。至于和陆潇结婚的事,我还不敢去想,只能顺其自然。
陆潇仿佛已经猜透我的心理,她对我说:
“不要担心,我爸妈已经同意我来成都。之前几年,我在咱们县城工作,做英语老师,开小书店,都没什么太大的起色。我也把你的一部分经历,告诉了爸妈,他们知道我在外面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也就多少放了心。你不要有压力,接下来好好养病,先不要想赚钱,和其他的事。”
说到这里,陆潇低下头,脸颊开始泛红。之后,她又告诉我,她只和父母说我已经离婚,从广州搬到了成都,其他都没有说。自从王文豪和她离婚后,她父母就很后悔,是他们亲手把她送进了火坑。他们觉得对不起我,当初没有让陆潇选择我,都是他们的错。他们让陆潇和我平时多互相照顾,两个人在外面,都很不容易。
这一年开春,陆潇在成都买了一辆车,她说自己每天出门挤公交,不管去哪里都不方便。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心知她是为了我,在我查出骨坏死之前,她每天都陪我坐公交,从来没有嫌挤嫌累。现在我的腰和腿都不好,她一方面想让我出门尽量舒服点,另一方面也小心翼翼得维护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之后,陆潇每天开着车,陪我去望江楼公园散步锻炼。短短一个月,我们把成都市区转了个遍,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
我们也没忘记每年的长途旅行计划。陆潇知道我一直想去江南,到四月份时,我们坐火车抵达南京,在当地租了辆车逛完南京的景点后,一路开车去了苏州、上海和杭州。我们一起在南京的秦淮河上坐船,在苏州的留园里合影,在上海的外滩看夜景,在杭州的苏堤上漫步。
从江南旅游回来,我们开始想办法赚钱。陆潇在高新区找了一份翻译工作,而我则买了一部相机,做起了摄影和撰稿的自由职业。每天早晨陆潇坐公交上班后,我都会把相机往脖子上一挂,出门在市区闲逛,找各种摄影素材。下午回到家,我在小猫的嬉闹和陪伴下,坐在电脑前写稿。傍晚时,我开始在家里做饭,陆潇每天下班回到家,我们都会坐在一起看着电视剧或球赛,吃着香喷喷热乎乎的饭菜。
到十二月天冷时,陆潇怕我的抑郁症再次复发,于是请了半个月假,飞到厦门住了一段时间。我们在曾厝垵的小店中写明信片,在顶澳仔的猫咪街上逗猫,在鼓浪屿的海底世界里走过海底隧道。
当我们来到钢琴博物馆,欣赏完曼妙动听的音乐表演后,陆潇对我说,她也想找地方给我弹奏几曲。我惊讶地说,原来她还会弹钢琴。她说是大学上过音乐培训班,不过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弹了。
那天晚上,陆潇在厦门大学附近找了一家工作室,先给我弹了一曲耳熟能详的卡农,随后几曲的旋律我都听过,但不知道名字。坐在钢琴前的陆潇,美好而优雅,气质出众。从她指尖弹出的乐曲,时而跌宕起伏,时而柔情似水。
曲终人不散,余音仍绕梁。最后我悄悄问同在一旁欣赏的音乐老师,最后一曲是什么名字?她对我说,那是《梦中的婚礼》。
2004年底,我和陆潇仍旧一起回到老家。那天是大年二十五,我们下火车后,我把陆潇送到了她家门口。正要告别时,陆潇对我说:
“上我家坐坐吧。”
我连连摆手,说道:
“还是不了吧。”
“我爸妈一直想见见你。”陆潇说。
我们正在门口说话时,听到陆潇的声音,她母亲下楼了。陆潇介绍我之后,她母亲很热情得把我招呼进来,我见状不好再推辞,于是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跟着她们上了楼。
以前我经常在陆潇家楼下遥望,但从来没想过,还会有亲自上门拜访这一天。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陆潇家,虽然不豪华,但是很温馨。刚进门,我就能感受到浓浓的书香气息。
一进门,陆潇母亲就开始忙碌着给我准备各种水果、点心和坚果。在陆潇去放行李时,我坐在沙发一角看着电视,手里捏着衣角,心中七上八下,局促不安。
陆潇父亲不在家,我们随后坐在沙发上闲聊了一会。不久,陆潇被她母亲找了个借口支使出去,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她母亲两人。
我正紧张时,她母亲首先开口了:
“唉,陆潇这孩子命苦,她以前的经历,想必你已经知道。我也就不多说了。做父母的,都想让自家孩子幸福,万万没想到,我们好心却办了错事。”
说到这里,她拭了拭眼角,接着说:
“孩子,在你们上学时,我就已经知道你们的事。当时听陆潇说过你,我们也都觉得你不错。但我们一时糊涂,没答应你们在一块。现在想来,我和她爸也都很后悔。我们都对不住你,对不住陆潇。”
我坐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下意识得接道:
“没事,以前的都过去了,这个不能怪谁,只能说是命吧。”
“也许是吧。”她母亲看着我说,“事已至此,孩子,我也跟你直接说实话吧。你俩现在都是一个人,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这个……”
过年前,我的抑郁症彻底治好后,陆潇征得我同意,把苏虹去世和我曾患病的事,也都跟她父母说了,他们并没介意,说我是重感情的一个人,值得信任。
眼下陆潇母亲的意思,我焉能不知?但一时我也没想好该如何回答。
陆潇母亲见我神色为难,她接着说道:
“我们作为家长的意思,想必你也明白。现在你俩的感情,我们都看在眼里。当初我们没让你俩在一起,现在补救,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也不算太晚。只是委屈了你,陆潇她已……”
我连连摇头,打断她的话:
“说到委屈,应该是她。她这些年过得很难,我心里也一直不好受。只是现在刚过去一年多,我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希望您能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时机成熟了,我就……”
接下来的话,我没说完,但已经能让陆潇母亲明白我的意思。
她笑了笑,说:
“我能理解,你们也不要太有压力。有什么事,都记得跟你爸妈和我们商量下。我们都支持你们。”
我心里开始泛起一股暖流。这时,陆潇进门回来了,我看着她,仿佛是看一个许久未曾谋面的亲人。
2005年,我和陆潇又去了很多地方。
春天时,我们一起环游华中西南,从成都出发,先到武汉吃了热干面和周黑鸭,接着到长沙吃臭豆腐,逛太平街和岳麓书院。两天后,我们坐火车去了张家界和凤凰古城。最后我们进入贵州境内,在镇远小城的河边漫步,看西江千户苗寨的夜景,到安顺目睹了黄果树瀑布的雄姿。
深秋时,我们坐火车去了安徽和江西。那时我的骨坏死已几乎痊愈,开始尝试轻微的山路锻炼。我们的第一站是黄山和西递宏村,第二站来到婺源赏秋景,第三站去往景德镇学习制陶,最后一站是九江。陆潇比我学识丰富,她对我说,九江以前叫浔阳和江州,是陶渊明、白居易、苏轼等大诗人都来过的地方,水浒传里的宋江也曾登上过浔阳楼,他们都是郁郁不得志屡遭磨难的人,但他们的成就,却有几个人能相提并论?人最重要的不是活着,而是要活得有意义,有价值,能给后世留下丰厚的个人遗产。
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短短几句话,就再次激起了我的雄心壮志。我决定以后再也不自叹自怜,而是要活出自己的价值,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上天似乎嫌我们的磨难还不够。不久,它就再次给了我们一击。
在我们从九江回来后,陆潇就接到了她母亲的电话。
陆潇父亲涉嫌违纪,已被撤职,等待调查。
挂断电话后,陆潇整个人像被雷击一般,呆立不动。自陆潇来到成都后,我第一次抱了她,她趴在我的肩膀上,泣不成声。
第二天,我们便收拾行李回到了老家。一个月后,调查结果出来了。
王文豪父亲涉嫌受贿罪,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并没收个人全部财产。而陆潇父亲也牵连其中,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缓刑一年,并处罚金。
经此打击,陆潇家道中落,从此跌回低谷。
又过了两个月,陆潇家里情况稳定下来后,我们一起返回成都。这段时间里,陆潇的情绪很低落。曾经饱受抑郁症折磨的我,生怕她也重蹈覆辙,于是也像她当初那样,想尽各种办法让她恢复过来。世事无常,短短一年内,我和陆潇的境地,几乎彻底颠倒过来。
七月份时,成都的天开始热起来,我打算带陆潇找个地方散散心,顺便避暑。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陆潇后,她摇摇头说:
“现在家里这个情况,我不能再乱花钱了。”
我说咱们可以找个消费低的地方,就当是陪我一起出去摄影采风,费用都我来出,说不定回来反而能多赚一笔。
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出去,最终还是答应了。
这次我们去了青海,七月份正是去青海旅行最合适的季节,那里有湖泊,有草原,有雪山,还有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
我们先坐火车到了西宁,仍旧在当地租了辆车。这时我已经考完驾照,学会了开车。第一天,我载着陆潇从西宁出发,先后去了塔尔寺和黄河边的贵德,下午再前往青海湖畔住宿。
我们从贵德国家地质公园出来后,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这时,通往青海湖的扎哈公路正修路,一路拥堵,等我们赶到青海湖畔的黑马乡时,时间已来到了晚上九点。
这时候正是暑期旅游旺季,青海湖一房难求,我们连找了很多家都是满房。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一家有空房的简陋旅店,却已只剩一间大床房。
我和陆潇面面相觑,虽然我们在一起生活,但从未在同一张床上躺过。老板等得不耐烦,对我们说:
“要住就住,不住还有后面的人排队等着。”
这时陆潇说:
“我们就住这吧,现在已经很晚,出去再找怕是也没了。”
我们办完入住手续,走进房间后,只见里面靠墙摆着一张小小的床,目测只有一米二左右。旁边还有一副桌椅,桌上只有一台破旧的老电视机。
为了缓解尴尬,我打开电视机,对背后的陆潇说:
“你先洗漱吧,我看会电视再睡。”
陆潇似乎不介意房间的简陋,她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澡。等她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后,她问我:
“你还不睡么?”
“我等会再睡。”
“早点洗漱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我关掉电视,很快洗漱完毕,仍旧坐回椅子上,看着手机屏幕发呆。
过了一会,她见我没有动静,轻声问我:
“你怎么还在那坐着?”
“我先看会手机。”
“上来看吧。”
“我还是坐着吧。”
“为什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坐起来,伸出一只手,把我拉到床上躺下。
我们盖着同一张被子,并排仰躺在窄小的床上,中间只隔了一丝缝隙。我不敢转向右边,生怕一转身就会掉到床下。我更不敢转向左边,只要我一动,就很有可能触碰到她。
我心头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知道旁边躺着无比熟悉的陆潇,但却似乎有一点陌生感。我能听到她富有韵律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随之我的呼吸也开始变沉重。
几分钟后,她开口对我说:
“我睡不着。你转过身来吧。”
我向左一转,触手可及的是一副温热的身躯。我惊慌得缩回手,但她旋即把我拉住,放在她的背后,说道:
“抱着我。”
我抱着她,自己的身子开始轻微发抖。
她往我这边凑近,亲了下我的脸,随即把头埋到我的胸前。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很诚实,已经出现异样。
我们像两只燃烧正旺的火把,合在一处时,逐渐融为一体。
当我们大汗淋漓得重新躺好时,陆潇靠在我的臂弯里,柔声说:
“我想结婚。”
我轻抚着她的秀发,没有言语。
“已经过去三年了。”
良久,我双手捧起她的脸,郑重点头:
“我们今年就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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