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敲击键盘的声音，表格里不断增添着新的资料，良久，电脑前的男人才挪开了双手，熟练地点燃一根香烟。
“老秦，今天物件多吗？”
问话的是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他戴着副眼镜，看上去颇有学问。
“多，”老秦嘬了口香烟，也不入肺就吐了出来，“小李啊，你来失物招领站多久了？它有不多的时候吗？”
“嗯……这倒也是。”年轻的小李有些羞涩地笑了，手里还整理着货架上的箱子，那上面贴的全是“冷静”、“共情”、“热忱”等抽象词语的标签。而后，他蹲下整理起新来的一批货，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也太多了，都快放不下了。”
“没办法，现在的人们，也不太在乎这个。”老秦好似老道地说。
“确实······等下？老秦，好像又来人了。”
顺着小李的目光，老秦看到不远处有个全身湿漉漉的中年男子正朝自己这边走来，他辗转停留间，透露着迷茫与无助。
老秦捻灭了烟，将身子探出柜箱，拉开了吊灯后招手喊道：“喂——这边！”
人到中年，你会发现很多过去在意的东西，其实没有那么重要。而许多原本不看重的东西，却弥足珍贵。
比如那个被我前妻带走的女儿。
在抚养权被判属前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有多想见我的女儿。
今天，就是我女儿生日，我被特别允许见她一面。后车厢里放着蛋糕和礼物，我特意用支架固定了它们的位置，害怕碰坏了。等送完这趟拼车客人，我就准备直接回家，给她过生日。
拼车的是一对情侣和一个乡下来的中年男人。情侣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后排，中年男人看了一眼，也就知趣地坐到副驾驶上了。
“系一下安全带。”我说。
“啥？”中年男人抬眼看了我一眼，“你车上没有那种安全带插片吗？插上不就不报警了。”
我皱了下眉头，“没有。扣上安全带。”
“只有脑子有问题的人才用那种东西呢。”我想。
中年男人不满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嘟囔着把安全带扣上。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对小情侣已经开始旁若无人地依偎在一起。
“算了，”我想，“反正我就是个司机，只要把两队人送到了地方就行了，路上发生什么都跟我没关系。”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踩了脚油门出发了。
这趟乘客要去的是机场，所以路上要过一段高速公路。
“没有上厕所的吧？”进收费站之前，我特意问了一句。但是中年男人忙着打电话，只是摆了摆手，车后那对情侣抱在一块各玩各的手机，连理都没理我。我摇了摇头说：“没人上厕所，走了啊。”
没想到，车子上高速跑了有十分钟，副驾驶上的中年男人突然把电话一挂，摆了摆手说：“那啥，前面靠边停停，我上个厕所去。”
“这是高速公路上，你去哪上厕所？”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路边不就解决了？”男人蛮横地说，“你赶紧给我靠边停车。”
“高速公路上，禁止停车！”我伸手指了指前面的道路，“你看路上哪有人停？”
“这么多废话，不就是罚款吗，老子给你交！”中年男人也恼了，“现在给我靠边停车，老子要撒尿！”
“刚才问你上不上厕所······”
“刚才打电话呢，没留神。我平时高速上都是这样的，没事，你就到前面停车，啥事没有，听懂了吗？”
“再忍忍吧，没多久就到了。”我说。
从后视镜里看见，那对小情侣中的男生，伸出手想说话，但被自己的女朋友给按住，不知道嘀咕了点什么。
中年男人一刻不停地骂了五分多钟，我就权当耳旁风一样，努力压抑着自己想要爆发的心情。
“老子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中年男子骂骂咧咧的，似乎还不解气，伸出手来就朝我脑袋上敲了一记。
本来我被骂了五分钟，就压了一肚子火，被打了这一下以后，再也忍不住，扭身朝他扑了过去，他趁机把身子压过来，想抢我的方向盘，我这才意识到不安全，急忙去夺，耳中只听到一阵尖锐的刹车声——
“然后我就在这里了。”
我局促不安地坐在这个古怪的大厅里，看着脖子上挂着名牌的工作人员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我明白了。”带着小李名牌的工作人员说，“你作为一个司机，和乘客发生冲突的时候，应该保持冷静，在乘客骚扰的情况下，也要记得确保乘客安全，先靠边停车，然后再处理情况。你就是因为丢失了这份冷静，才有了这场灾难。”
“他打我，都打到脑袋上了，你还让我保持冷静？”我气愤地站起来，“你冷静一个我看看？”
另一个带着老秦名牌的工作人员，则进入仓库，拿了一个写有“冷静”的箱子，交到了我的手里。
我接过箱子，突然觉得内心的怒火平息了下来。
失控的不是方向盘，而是我的心态。
如果说我的人生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本来我花了大价钱，给他找关系进了大城市里的一所大学，千算万算没想到，他在烧烤摊上跟别人打起来了，一瓶子下去，脑袋上的血都下来了。
为了帮儿子摆平这件事，我在出租车上就到处打电话找人托关系，可气的是，那帮人平时牛皮吹得震天响，真遇到事儿了，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出租车司机的事儿也贼多，先是非要让我系安全带，又是问我要不要上厕所。
不问还没感觉，一问，反而想去。
“那啥，前面靠边停停，我上个厕所去。”我点了点窗户，让他靠边停车。
但没想到的是，他却一脸不乐意，还反抗了我。
“在我的厂子里，我说往西，哪个人敢往东？”我这么想着，气就不打一处来，张嘴就开始骂他，正好把今天受到气都发泄出来。
“再忍忍吧，没多久就到了。”那个司机蔫蔫地说。
“行啊，警察局那帮人刁难我，我这几个没用的朋友刁难我，今天连你个小破司机也能刁难我了？”我冲着他一阵痛骂，司机扭头瞪了我一眼，然后又转回去。他这副爱答不理的态度一下子就惹恼了我，我抬手敲了他脑袋一下，算是给他个教训，没想到他倒好，扑过来就要打我，我就跟他抢那个方向盘，然后就听到一阵刹车——
“所以你们这儿到底是啥地方？”
中年男人坐在座位上，抬手拭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我还赶飞机呢，门口有人跟我说，我得把丢掉的东西找回来才能通过，我硬闯过去，却又绕回来了。所以我只能进来，可是我到底丢啥了？”
“丢啥了？”小李一声冷笑，重重地敲了几下键盘，“你丢的是‘守序’，抢方向盘？我看你是抢着投胎。你以为规则是用来束缚你的，叫你守规则是在针对你，却不知道规则背后，是保护每一个人的初心！你与你那倒霉儿子有什么不同，都是不守规则的社会巨婴。”
另一边，老秦搬来了写着“守序”的箱子，把箱子递到了我的手上。
我突然觉得心里多了很多让我敬畏的东西。
是的，我错过了一时，却害得其他无辜的人，错过了一生。
别人都说毕业季就是分手季，但是我和女友却安全地扛过了这个诅咒。
今天去机场，是女友要回我家，第一次见我的父母。
到了出租车上，女友旁若无人地躺在我怀里，和我幸福地自拍，然后让我看着她P图，发到朋友圈里，还让我帮她写配的文字。
“还写啥文字啊，不如就写‘官宣’。”我嬉笑着说。
“呸。”女友娇嗔着说，“他们是领证了才说官宣的，谁跟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官宣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往我怀里缩了缩。让我的心都要萌化了。不过今天在车上，好像不怎么太平。
先是副驾驶上的男人不肯系安全带，然后又是上了高速以后突然要上厕所，甚至还跟司机吵了起来。
我低头看了看怀里刷着手机的女友，然后抬手想制止他们，结果女友却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按了下来。
“别乱说话。”女友压低着声音说，“他俩吵架吵他们的呗，有你什么事儿啊？”
“司机开车的时候，不能跟他吵架。”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讲话，也跟她一样压低声音回答。
“你看那个男的，”女友指了指副驾驶说，“五大三粗、痞里痞气的，一会儿到了地方，司机开车走了，他可跟我们一块去机场啊，你现在插手他们吵架不要紧，一会到了机场，他打击报复怎么办？”
女友说着，还拧了我一下：“就你这个小身板，万一发生什么冲突还得我保护你。”
“可是······”
“可是什么，咱家谁说了算？”
我哑口无言，也就只好作罢，眯着眼睛装起瞌睡来。女友看我不再管闲事了，这才重新又专心于手机。
过了没多久，前排突然爆发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我睁开眼看去，副驾驶上的男人正在跟司机夺着方向盘，我扭头往窗外看去，一辆大货车正在相邻的车道上飞驰。
“危险！”我刚刚喊出口，车辆就向一边拐去，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刹车声，货车直直地撞向了我们，我们乘坐的小车随即坠入江中。
“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工作人员，“我们是······死了吗？”
“是啊。”小李面无表情地敲打着键盘，“你们的事情我已经录入完了，很遗憾，你因为这点小事就失去了宝贵的生命，而且······到最后也没能把女友带回家。”
我扭过头，看了看依然依偎在我身边的女友。
“那么，这个失物招领处是······”
“有些东西丢了，命就没了。”老秦说，“失物招领处服务于死者，帮你补上死前丢失的东西，好让你下次做人的时候，不再因为同样的原因枉死。就像司机不该丢了冷静，副驾驶不该丢了守序，你们也丢了不该丢的东西。”
“我们，丢的是······”
“责任感。”小李说，“丢失了责任感的你们，沦为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客，面对一人之戾，每个人都不是看客，当你冷漠处世，必以冷果报之。”
老秦抱着一个写有“责任感”的箱子走出来，递给了我。
我突然明白，如果不为正义挺身而出而是保持冷漠，最终也会为邪恶陪葬。
“少说几句吧，看你今天也挺辛苦的。”老秦说。“这事你记完了吗？记完我去电脑登记了。”
小李落下两笔，把本子递了过来。
老秦忍不住感慨着：“哎，其实每个人都会有丢失这些东西的时候，谁也不能尽善尽美······生活可能就是这样，到头来，还是个悲剧。”
“我就是气不过。”小李一边说着，一边仍然把手中的键盘敲得哗啦啦直响。“现在的人丢失的东西都太多了，这个社会让我感到痛心疾首。”他抬起头来，看了老秦一眼，“痛心疾首啊，你懂吗？”
“你只是看到了结果，却并不了解过程。既然你这么痛心疾首，不如我就把你丢掉的东西还给你，然后你投胎去人间体验一把？”
他说着，指了指身后货架上最大的一个箱子，那个箱子足有一人多高，看起来已经十分陈旧。
小李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不了吧，我留在这里挺好的。”小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键盘说道，“我觉得我挺适合这份工作的。”
“也对，这份工作可以让你安心地坐在电脑前，藏在手机后，一言一句组成一条罪恶的巨龙，将别人拖下了深渊，却完全不用承担责任。就像你刚来的时候说的，”老秦特意停顿了一下，“生是键盘侠，死是键盘鬼。”老秦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着箱子上的字。
属于小李的箱子里装的是，除了键盘以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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