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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局第一次约我寿喜烧,大概是两个月前的事。还没到深秋,常年的湿气便加重了杭州予我们这些外乡人,所能体感到的寒冷。我们工作和居住在西湖往西的西溪湿地附近,听起来湿气又加重了许多,连日常通勤时车窗外看到的霓虹,也显得润泽透亮,在黑夜里一闪一烁,护送996的无私奉献者们在因疲乏而混沌的思绪里踏上归途。
那天午饭后,我们到公司背后的天目山徒步,秋天的枯叶堆满山路的一侧,有石龙子在落叶和砾石间穿行。我看到一只硕大的锹甲在推一只动物尸体,听到更空旷的林子里强脚树莺独特的、循序渐进的叫声,在大自然里有时会因为阳光过于美好而有些晕厥,K局这时候趁机与我锁定了周末的徒步。
K局并不是干部,他的身份是我的同事,同在一个大部门里的小部门。K局是北方人,但还不到东北那么北;同时也是南方人,因为近年在海南岛生活。他有时候会痛斥杭州,有时候也会一起骑车沉迷于这里的某些季节或某些局部。但就饮食而言,我们的共识,是不太习惯的,大概是口味过于清淡,幸好几小时的车程以外,苏浙的其他地方有太多其他选择。也许是由于因为某个大项目而唇齿相依,中间曾经割裂并且互相diss过,都了解彼此的价值边界,也或许是因为在某些反智的空气里,找不到其他可以吐槽的人选,于是在不长不短的这段工作里,常在一起游玩,算是彼此的pal,用指数尺度的BFF进度来衡量大概是10%。
就在这时候,当视野里能俯瞰到公司新的园区和远处的西溪湿地,在天目山的山脊上,起起伏伏的山峰之间,K局长舒了一口气。
快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那只锹甲,乌黑的身体和细小的手足,边推着自己的猎物,边在对他而言足够不可逾越的石阶上爬行。
周末到来,预判的阴郁天气,但几乎没有雨水。下地铁站,抵达目的地的人工湖,不远处是钱王陵。
我们聊起许多未竞之事。但当说到家庭和孩子时总会暖和起来,无论单薄的皮肤衣外,山涧的风如何呼啸而过。
不远处的木板桥上站着几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在拍照,尤其惹眼,挡住了整整一条路,也打消了我们进去湖心岛的意图。我们猜测是浙大的学生,毕竟天下学府之大都不如浙大。清冷天气下游客并不多,踩单车的也甚少,于是很容易注意到视野里的其他游人。但当我们走近,才发现几位学生都穿着极其单薄的奇怪装束,年轻自不顾湿寒,对着湖景山色一番猛拍,其中一个长发女孩,大概被朋友叫作XI,姑且称为溪吧,一直在创造出新的pose让其他人框入镜头,等我们走过了许久,他们仍然在栈桥上拍着照,叫溪的女孩大声喧嚷着,身旁的其他女孩和男生也在附和。
K局皱了皱眉,大概是觉得这些人吵闹,便回头用眼神杀,表明了态度。
那个叫溪的女子眼神应该是极好的,又或许是刚好看到了K局的动作,大声咒骂了几句,不过当粗俗的词语被凌乱的风带到我们身边,已经是模糊不清的表达。
不必纠缠,我们继续往目的地走,刚好经过了钱王陵博物馆,便进去兜一圈。
听说里面的文物在不久前失而复得。同是十国人物,同享天年,而千年之后,吴越的钱缪似乎没有在天府之国的前蜀王建那么幸运。
博物馆里没有太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除了有一件,令我想起多年前在成都的经历。
那年在市场研究行业做一个小小的螺丝钉,七月的一天,结束消费者拜访后与客户分手,时间趁早,去到附近的永陵博物馆。
惊叹于演绎霓裳羽衣曲舞的伎乐像,以及墓室里昏暗光线下的彩漆神兽和天文地理。因为护卫落难的唐僖宗入蜀而积累勋业,却始终没有能力也没有野心和北方后梁抗衡的王建,曾经写信怂恿晋王沙陀李克用各自称王,等来的只是“誓于此生靡敢失节”的答案。没有等到沙陀的后人们灭梁,改朝换代成另一个短命的后唐、后晋、后汉,王建便依于两川三峡,在天府之国成都,也就是唐代的益州建立前蜀。
棺床侧面的一块石砖上雕刻着一个饕餮纹,旁边用细柔的笔法刻了一个萧字。
虽然石砖上的刻字一般是工匠的小小私活,想在比他们生命更永恒的事物上留下姓名,我联想到苏联的工匠,很多是没法留有后人的,只能将手艺传给自己的侄辈。可是他们雕刻出的精美的床、穿衣镜......却能凝视和参与无数王公贵族的生与死。
继续想下去其实很悲惨,但又令人觉得伤感。古代君王用来修建墓穴和地宫的这些工匠,应该是随着完工直接成了殉葬品。但这位姓萧的工匠,居然在这块墓穴的地砖上也留下了自己的姓。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饕餮纹的出现,因为这样的纹路更多是在商代的青铜器上。四大凶兽之一的饕餮,后来象征着贪婪,但在吃人和祭人的殷商时期却是炫耀武功的图腾。
离开博物馆的时候,苍蝇嗡嗡的叫声萦绕耳畔。
如今,在杭州的钱王陵博物馆里也见到了一模一样的砖石。
这时候有一只苍蝇飞近,站在玻璃上搓着手,正好挡住我的视线,我用手将它晃走,而它只是盘旋着飞行在上方。K局小声念起说明文字,原来这里是钱王塔的文物。我仔细看上面的饕餮纹和“萧”字,然后翻找手机上的旧照片,简直和在成都永陵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对K局讲了我的发现。K局想了想,说或许是一个姓萧的工匠家族,遍布从吴越到西川的广大区域,在各地都留下了痕迹。但我们查了查各大百科,并没有发现任何相关记载。
倒是搜索引擎的联想功能,告诉了我们一条关于“饕餮”和“萧姓”的关联信息:
饕餮:政敌赐的恶姓。得姓始祖南朝梁武帝第八子萧纪。因与梁元帝萧绎争位而在成都称帝,败亡后被萧绎开除族籍,改姓复姓饕餮。
几乎要结束这一天,小雨随着暗淡的天色落下,我们打车来到附近的商圈。
K局最喜欢的寿喜烧自助便是今天的最后一站。得益于高昂的价格,食材的品质和新鲜度基本过关。但就牛肉而言,毕竟是不限量、年轻人趋之若鹜的所在,并不十分过关,所以我们大概吃到八分饱,便打算离开这里,打道回府。
餐厅里面传来打闹声,我们回头看,堆叠着足有半人高的牛肉托盘旁,是那几个下午在人工湖见到的大学生。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们毫不矜持,甩弄者碗筷瓢盆,惹得身边顾客纷纷侧目,而这也毫不影响他们的喧闹。为首的便是那位溪,一直往肚子里扒拉着牛肉。火锅蒸腾的雾气弥漫,在白色的视野里,我仿佛看到她的眼睛有些泛红,头上长出双角,背后生出翅膀,转头看向我们,似乎要猛扑过来。博物馆里的饕餮兽面浮现眼前,离我越来越近......
K局拍了拍我,我转过神来,看那位女孩还是正常的样子,我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雨下大了,我们决定改乘地铁,便沿着商圈的一角往东边的地铁站走去。湿气扰乱着脆弱的中年神经,膝盖、脚踝的旧伤处大概都因为某种不可知的量子纠缠,被地心的力量牵扯,开始隐隐作痛。在杭州,更多想到的不是屈辱的南宋,而是唐末五代时这一方小小的佛国吴越。苏东坡为杭州治水、修建苏堤的时候,大概也会想到距离不太远的钱缪吧,钱王的铁塔镇不住乱世浮生,却能镇得住这一方的水患,留着住西湖。
快到地铁站的时候,拐进了一条小巷。突然一道闪电劈下来,吓得我们一个激灵。
那几位年轻人正在不远处,因为过度饱腹而缓慢蠕动着,步子不再轻盈,身上轻薄的装束此时也无法抵御寒湿,成了负累。
连续的闪电。在闪电的那一刹那(用游戏的话语来说,是某几帧里),我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武陵王萧纪踩着龙船从密布乌云的罅隙里一跃而下,用长剑瞬间贯穿那个叫溪的女子。
在寂静里,女子的身躯扭动着,化成了一只巨大的蝇,巨大的复眼和四只羽翼,在火焰里灼烧。
闪电点亮天空之际,我又看到萧纪的龙船上巨大的囚牢,里面是蠕动的恶魔和远古的凶兽。
距离太远,电子弧光霹雳作响,我仍然能看到甲板上有几位身影,身着南朝或唐代的装束,默默观战。
最后一道闪电划过,一切消失,万籁俱寂......
天空把夜晚还给了杭州,留下惊魂未定的我们。
回到家,我又翻找相册里的墓室砖石照片,原来饕餮纹的双目,被一把长剑贯穿。萧姓原来不是饕餮,而是那个杀灭饕餮的人。
或许在历史记载的改姓饕餮背后,是萧纪的后人赎罪,成了斩杀暴食和贪婪之兽饕餮的化身,从成都到杭州,都留下了他们的踪迹,甚至被某些君王逮到了陵墓里,在后世也继续为他们斩杀这些凶兽。
当然这些都不得而知了。
心照不宣,K局和我,虽然并没有因此瘦身一丝半毫,自此绝不再吃寿喜烧自助。
注:
1. 饕餮纹最普遍流行是在殷商时代的器物上,尤其以青铜器为甚。而其实更早在长江中下游良渚文明(杭州附近)和二里头文化,便有饕餮纹的玉器出现。
2. 近东和西方神话七宗罪故事里,别西卜(Beelzebub 或 Beel-Zebub)是“暴食”,又是地域军团的统帅,也被称作“蝇王”,化身是一只巨大的苍蝇。也有称其为堕落天使路西法的化身,地狱之战中被扯下了一对羽翼,由六翼变成了四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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