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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力士:盛唐大太监的气节!

高力士:盛唐大太监的气节!

作者: 已弃3 | 来源:发表于2019-04-28 06:27 被阅读2次
    高力士:盛唐大太监的气节!

    上元元年(760),巫州(今湖南怀化)。一位流放经过此地的官员惊奇地发现,当地人居然不吃在长安和洛阳非常受欢迎的荠菜,很是感慨,作诗一首《感巫州荠菜》:

    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有殊,气味终不改。

    来看看什么意思。

    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荠菜在长安、洛阳两京是论斤卖的,卖得也挺贵,到了巫州却无人采摘。这里的“五溪”,可以直接理解为巫州一带。

    夷夏虽有殊,气味终不改:产于巫州蛮夷之地的荠菜,虽然和产于中原地区的荠菜有些不同,但荠菜的气味还是一样的,终究不会改变。

    在我们看来,诗的主要意思,是说荠菜。但仔细琢磨,总感觉这诗还有别的意思。

    其实,只要弄明白了诗作者的身份,要想知道这诗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很容易。

    这诗的作者,是高力士,唐朝一个青史留名的宦官、太监。

    见到此诗之前,我从来没想到,一个太监,会作诗,而且,到了出口成章的地步;甚至,到了寓意深刻的地步。

    再回到这首诗,这哪儿是在说荠菜,是高力士在说他自己呢。我们把“荠菜”指高力士代入诗中,来看看这首诗的意思:

    我高力士在两京时身份高贵,可流放到了巫州却无人理睬。我如今身在蛮夷之地,虽然与在中原地区时有很大的不同,但我做人的气节,还是一样的,终究不会改变。

    重点在最后一句,“气味终不改”。

    既然高力士如此给自己点赞,那我们就来翻翻他的老底儿,看看他作为一个宦官和太监的“气味”,到底如何。

    高力士出身名门,他本姓冯,名元一,北燕皇族的后裔。所以,我们既可以叫他高力士,也可以叫他冯元一。事实上,进宫前,他只叫冯元一。

    北燕,十六国时期中的一国,于公元407年到436年占据今天的辽宁省,也就一个省那么大。但它确实是个国家,由鲜卑化的汉人冯跋建立,后为北魏所灭。

    北燕即将灭亡之际,冯家在一个名叫冯业的先祖的带领下,经过海路流落到了南朝刘宋政权下属的岭南地区。要说冯家人也实在是牛,在辽宁省的辉煌破灭之后,不出百年,又在今天的广东省再度创造辉煌。

    作为客居异地的家族,冯家再度创造辉煌的起点,是冯业的孙子冯宝与当地俚人大族之女洗氏联姻。从此以后,冯家遂为“强家”。到了冯元一的曾祖冯盎时,冯家更是借助隋末动乱的大势,一跃成为岭南地区的实际控制者,“颐指万家,手据千里”。进入唐朝时,识时务的冯盎以自己手中的岭南之地投降唐朝,获得了唐朝的承认,被封为上柱国、高州总管、吴国公,并得以善终。

    到了公元690年冯元一出生时,冯家仍然是“家雄万石之荣,橐有千金之直”的“强家”。冯元一的父亲是潘州刺史冯君衡,母亲的来头也大,是英勇战死于高丽的隋朝猛将宿国公麦铁杖的曾孙女。

    铁杖家传,一看就知道冯元一的母亲,可能比较狠。只是不知道,她嫁到冯家,自带了家传铁杖没有。

    冯元一共有二兄一姐,他是老四。大哥冯元琎、二哥冯元珪、三姐冯媛。生于高官之家,又有慈母兄姐呵护,如果一切不出意外,他的生活简直比蜜还甜。

    但是,出了意外。冯元一的幸福生活在他九岁那年,也就是圣历二年(699),戛然而止。

    他的父亲冯君衡因罪被杀。什么罪,不知道,据说是因为“奸臣擅权,诛灭豪族”。父亲一死,冯元一的母亲、兄姐,包括他自己本人在内,都得籍没为奴。但是,为奴的地点,又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

    年仅九岁的冯元一与母亲分别的一幕,让人心碎。

    母亲抚摸着冯元一的头说:“如今和你分别,再见不知何时。但是,你胸口有七颗黑痣,有人说你终当富贵。将来如果你我不死,我就以七颗黑痣认你,你就以我手臂上你小时候常玩的双金环认我。千万别忘了!”

    上述一幕并非编造的。在《旧唐书》《新唐书》《唐故高内侍神道碑》均有记录,而且在郭湜的《高力士外传》里,记载尤其详细。要知道,郭湜可是后来受高力士连累,一起流放黔中道又一起遇赦放还的。他写的《高力士外传》,是在二人一起流放的路上,由高力士口述所经历的旧事为基础而撰成的。其真实可靠程度,远在《开天传信记》《次柳氏旧闻》等辗转得来的史料之上。所以,以上心碎一幕,极有可能就是高力士自己亲口讲述的。

    高力士富贵以后,通过多方访求,还真通过母亲当年交代的相认办法,重新找到了母亲,并将母亲接到长安奉养。他的母亲一直活到开元十七年(729),在亲睹儿子位至高官以后,才以八十七岁高龄去世。

    结局是圆满的,过程是曲折的,最后还是个大团圆的结局。

    当然,刚刚离开母亲的冯元一,命运还是很悲惨的。他被岭南讨击使李千里阉割,成了阉人。

    李千里这么做,并不是与冯家有什么仇恨,他只是为了进贡,讨好当时的武则天。

    说起这位李千里,也是一肚子苦水的人。比起冯元一,命运未必就好多少。

    李千里,原叫李仁,唐太宗李世民的孙子,吴王李恪的长子,正宗的天璜贵胄。

    事情坏就坏在吴王李恪作为被李世民认为“英果类我”的儿子,曾经是皇太子人选之一。结果最后皇太子没有当上不说,还被一心拥戴晋王李治的权臣长孙无忌给惦记上了。

    这才是真正的“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

    等到李治登上皇位,长孙无忌权倾朝野之时,长孙无忌居然把一件与李恪毫无关系的谋逆案,蓄意牵扯到了他身上,将李恪杀了头。

    李恪临刑前,大呼:“社稷有灵,无忌且族灭!”后来,长孙无忌被武则天整得家破人亡。

    长孙无忌,同时也是武则天众所周知的政治死敌之一。基于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一点,武则天上台以后,对吴王李恪流放在外地的子女,比较看顾。

    李仁在贬谪地做官廉洁奉公,武则天听说后,很高兴地叫人送去一句话:“儿,吾家千里驹。”李仁受宠若惊,遂改名李千里,同时“数进符瑞诸异物”,以求讨得武则天的欢心。果然,武则天后来大杀李唐宗室,但唯独没动李千里。

    所以,李千里阉割小男孩送进宫里,就是他讨武则天欢心、保住自身性命的办法之一。

    这一次,他阉割了两个小孩儿,一个命名“金刚”,一个命名“力士”,并送到了皇宫里。

    李千里这一刀下去,冯元一没有了,变成了冯力士。

    因为,“金刚”“力士”,都是佛教中的护法神。李千里阉割小儿,如此命名,然后不远千里进贡到长安城,就是为了讨好崇信佛教的武则天。

    这,也是高力士得名“力士”的由来。只不过,他现在叫冯力士。想叫他“高力士”,我们还得等上几年。

    可以想象,在那个医学科技不发达的年代,冯元一被阉割,一定经历了难以言表的伤痛和屈辱。仅从生理上来讲,都是九死一生。好在,他命大,挺过来了。

    否极泰来。到了皇宫,武则天居然很喜欢冯力士这个小宦官,“嘉其黠惠”,让他在宫廷内部的学校“习艺馆”中,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冯力士后来一生的命运,由此奠基。

    拜此之赐,冯力士成年后身材高大,文武双全。

    先说身材高大。史书上说他身高有六尺五寸,唐时一尺约合现在30厘米,那么高力士的身高就有一米九五,相当高了。至于为什么他被阉割之后,生长激素未受影响,还长得出这样的身高,大家自己去研究吧。

    再说文武双全。文的方面,高力士后来权倾朝野时,“每四方进奏文表,必先呈力士,然后进御,小事便决之”。也就是说,第一他看得懂进奏文表,第二他具备帮助唐玄宗李隆基决策小事的能力。这就相当不得了了。要知道,高力士决策小事的年代,可是我国古代皇帝们所推崇的“开元盛世”啊。史料上也没有记载高力士因小事而决策失误的例子,事实是多次记载了他对国家财政、粮食和漕运等方面政策的不俗见解。看来,“开元盛世”还有高力士的一份功劳。

    武的方面,《唐故高内侍神道碑》说,他有一次在跟随李隆基阅兵时,“有二雕食鹿,上命取之,射声之徒,相顾不进,公以一箭受命,双禽已飞,控弦而满月忽开,饮羽而片云徐下,壮六军而增气,呼万岁以动天,英主惬心”。高力士的骑射技术,居然能够在军队面前显摆,可见并非泛泛。

    冯力士在宫中受过教育之后,在十六岁左右开始踏上仕途,历任文林郎、宫教博士、内府丞、内府令等职。文林郎,文散官品阶最低者,从九品上;宫教博士则隶属于内侍省掖庭局,从九品下,“掌教习宫人书算众艺”。这再次说明他的学习成绩相当不错,是可以教育别人的“博士”了。内府令、内府丞分别是内侍省内府局的正职和副职,一个正八品下,一个正九品下。

    大约在此前后,他因工作中的小失误被武则天逐出宫外。千钧一发之际,得到同为宦官的高延福援手,并收为义子。从此,冯力士改姓高,并以“高力士”一名留传青史。高延福还帮助高力士动用武则天侄子武三思的关系,使得武则天最终原谅了他,重新入宫任职内府令。这也是高力士后来一生孝敬养父的原因之一。

    唐中宗景龙年间(707—710),重新回到宫中任职不久的高力士,遇到了一个让他终身追随并给他带来一生荣华富贵的人,时任临淄王的李隆基。

    这时,高力士二十岁,李隆基二十五岁。两个人一生的友谊,由此开始。但在最开始时,说不上是藩王主动,还是宦官主动。由于地位悬殊,可能是高力士主动的,“玄宗在藩,力士倾心奉之,接以恩顾”。但由于高力士任职于宫中的特殊位置,而李隆基也正处于拉拢宫中文武官员图谋大事的关键时刻,恐怕双方也是一拍即合。可见,两人一开始是利益结合,后来才有的友情。

    这就不能不佩服高力士识人的眼光了。

    要知道,当时的皇帝是唐中宗李显。而李隆基只是李显弟弟李旦的三儿子。

    即使李显不当皇帝了,这下一任皇帝也是李显的儿子当,怎么也轮不到弟弟李旦来当皇帝;即使李旦当上皇帝了,继任皇帝也是李旦的嫡长子李宪来当,怎么也轮不到李旦的第三子李隆基来当。

    一句话,李隆基没戏。问题是,高力士狠就狠在这里,他算准了李隆基虽然没戏,但会抢戏。

    李隆基一共抢了两次戏。准确地说,他发动了两次政变。

    第一次是唐隆政变:唐隆元年(710),李隆基联手太平公主,发动政变,处死唐中宗李显的皇后韦氏集团骨干成员,把自己的父亲李旦扶上皇位,同时由于哥哥李宪的谦让,也为自己挣得了皇太子之位。

    第二次是先天政变:先天二年(713),昔日唐隆政变的盟友,现在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李隆基再次发动政变,杀死太平公主集团的骨干成员,从此把国家大权牢牢地掌控在了自己手中。

    命运如此安排,总叫人惊喜。李隆基硬是通过两次抢戏,把皇位拿到了手。而在这两次政变中冲锋陷阵,发挥了关键作用的高力士,直接成了李隆基最为信任的人,没有之一。因为李隆基一辈子都在说:“力士当上,我寝则稳。”即“高力士值班时,我才睡得安稳”。

    李隆基和高力士,地位悬殊。但两人一起,连续发动两次政变,这二位也的的确确是一起扛过枪的过命交情了。血与火的考验,最靠得住。所以李隆基当然信任高力士。

    李隆基给予高力士的回报,是丰厚的。唐隆政变后,李隆基请父亲唐睿宗李旦封高力士为朝散大夫、内给事、内弓箭库使,不久又升为内常侍兼三宫使。

    朝散大夫,从五品下,这是级别。高力士的实际职务是内侍省的内给事,从五品下的职务。内侍省是管理宫廷事务的机构。他本来就在内侍省任职,这次只是提升了职务。这里还有一个内弓箭库使,是干什么的?

    史籍中没有记载内弓箭库使的品级和职能,但可以肯定是宫廷中管理弓箭库的。我们只知道,高力士当时管理的弓箭库相当于今天的军火库,重兵守卫,戒备森严。而且我们还知道,在内诸司使中,内弓箭库使地位较高,因为后来很多顶级宦官均由此职升迁。

    高力士进一步升迁的内常侍,正五品下,也属于内侍省的高级官员之一。这一次,高力士由内弓箭库使成了三宫使。

    三宫使的品级和职能,也未见史籍记载。但唐朝三宫,是指长安城的太极宫、大明宫和兴庆宫,所以三宫使应该是综合管理这三个宫苑事务的官员。

    先天政变后,李隆基给予高力士的职务——云麾将军、右监门卫大将军、知内侍省事,使他开始进入高级官员行列。

    云麾将军,从三品的武散官,按照现在的军衔,至少是个中将了。职务是知内侍省事,就是内侍省的一把手。新出现的职务是右监门卫大将军。

    先说监门卫。唐朝的国家武装力量,也就是正规军,叫作“十六卫”,分别是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其中的千牛卫和监门卫,是专门为保护皇宫而设立的军队,没有受命出征、参与国防军事作战的任务。

    千牛卫,负责皇帝的安全工作,就是皇帝的贴身侍卫。监门卫的任务,则是平时守卫宫廷诸门,在皇帝出宫时负责护卫。换句话说,千牛卫和监门卫直接隶属于皇宫,专门负责皇宫和皇帝的安全。因此,能够担任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大将军的人,一定是皇帝最为亲信的,或者说最得皇帝宠信的。高力士,就是这种人。

    其实,对于以上官职,高力士一开始是拒绝的。

    拒绝的理由,是品阶高过了自己的养父高延福。李隆基对此表示赞赏,也同意了。

    但不久以后,开元十三年(725)十一月,高力士陪同李隆基东巡归来,再次因功被封为云麾将军、左监门卫大将军。这次,只不过右监门卫大将军换成了左监门卫大将军而已。其实两个大将军一样,都是正三品。

    可见,李隆基对高力士的职务升迁,是有多上心。

    李隆基上心归上心,他不知道,自己此举,已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从此拉开了唐朝宦官专权的序幕

    这也是大历史学家司马光的看法。他在《资治通鉴》中说:“宦官之祸,始于明皇,盛于肃、代,成于德宗,极于昭宗。”

    在这个时候大力提拔高力士这个宦官的李隆基,绝不会想到,到了唐德宗、唐昭宗时期,竟然会有宦官敢于杀害自己的子孙。

    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还早着呢。

    从开元元年(713)十二月,到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李隆基和高力士,一个皇帝,一个宫廷高官,大权在握,享尽荣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这四十二年里,无论高力士的职务如何升适,他始终扮演着李隆基最为信任的人的角色,相当于皇帝的办公厅主任、警卫部队负责人。

    当时,唐玄宗李隆基不叫他的名字而称“将军”,当时的皇太子后来的唐肃宗李亨称他为“兄”,至于诸王公主等皆呼“阿翁”,驸马辈呼为“爷”,戚里诸家尊曰“爹”。毫无疑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是高力士一生的顶峰时期。

    李隆基给了高力士处理政务的机会,他也是唐朝宦官参与政务的第一人。但是,高力士在史上没有专权,则是公认的结论。

    高力士不像在他之后专权的李辅国那样,说:“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也不像后来专权的鱼朝恩那样,说:“天下事不由我乎!”高力士从来就没有想过取代皇帝,他只想辅佐皇帝,或者在他的内心里,是辅佐朋友。

    他手上有权,但他并不专权。国家大权还是在李隆基手上,而对国家大政的处理权仍然在宰相等百官手中。事实上,高力士在当时,只是一个配角。但在“开元盛世”中,他仍然有自己的位置。

    高力士为唐王朝立下的最大功劳,就是献策立当时的忠王李亨后来的唐肃宗为皇太子。开元二十五年,原来的太子李瑛因故被赐死,宰相李林甫拥立寿王李瑁(即杨贵妃的第一任老公)为太子,而李隆基则认为忠王李亨年长,且仁孝恭谨,想立忠王李亨为嗣,为此犹豫不能决,“常忽忽不乐,寝膳为之减”,饭也吃不好。

    高力士适时提出了“推长而立”的原则,帮助李隆基解决了难题。

    事实上,李亨被立为太子后,地位也不稳定。李林甫因为自己并未拥立李亨,屡次想把太子搞下去,“幸太子仁孝谨静,高力士常保护于上前,故林甫始终不能间也”。

    这说明,李林甫要对李亨下手,而高力士则对李亨进行了保护。

    虽然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吃,但高力士要是知道李亨登上皇位后,会把他流放至死,还会不会在这个时候保护他呢?

    高力士为李隆基个人立下的最大功劳,就是促成了李隆基与杨贵妃的姻缘。

    杨贵妃的入宫,是否出于高力士的推荐,史无明载。但杨贵妃进宫以后,李隆基与杨贵妃仅有的两次别扭,高力士都是跑前跑后,使这两次别扭都能够以“小别胜新婚”的喜剧结尾,他可真是操碎了心。

    正史记载,天宝五年(746)七月,二人闹别扭的原因是“微谴”,天宝九年再次闹别扭的原因是“忤旨”。其实,都是杨贵妃吃李隆基的醋。而杨贵妃被赶出宫外之后,高力士“探知上旨”,又是给杨贵妃送饭,又是给李隆基带回杨贵妃剪下来的头发,最后又撮合双方言归于好。

    回想天宝五年,李隆基已经六十一岁,高力士也已五十六岁,老年人学年轻人那一套,当真肉麻有趣得紧。

    高力士这么理解、这么配合李隆基与杨贵妃的小把戏,是因为,他自己也结了婚。

    是的,宦官也结了婚。

    倒霉的这家丫头,是刀笔小吏吕玄晤的女儿,据说颇有姿色。高力士娶了吕小姐后,把岳父提拔为少卿、刺史。

    想当年,这哥儿俩提着脑袋发动政变,如今政变成功,一个娶儿媳当小老婆,一个逼良家女当宦官老婆。这革命干的,真值了。

    那么,在此期间,还有一件事情无法回避。那就是,高力士到底为李白脱过靴子没有?

    来看看传说的源头。

    传说中,李白在宫里拉风得很:他喝醉了,还吐了。结果李隆基用他的龙手巾为他擦嘴(“龙巾拭吐”),李隆基的御手为他调醒酒汤(“御手和羹”),杨贵妃的玉手为他捧砚(“贵妃捧砚”),高力士的大手为他脱靴(“力士脱靴”)。

    这画面真的很美,可惜大部分是假的。

    “龙巾拭吐”是假——这个记载最早见于明朝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李谪仙醉草吓蛮书》,而此前的正史并无记载,属于小说野史的虚构情节。看来冯梦龙也很喜欢李白。但是,李隆基再求贤若渴,估计还是比较讲究卫生的。

    “御手和羹”是真——《李太白全集》记载:“玄宗嘉之,以宝床方丈赐食于前,御手和羹,德音褒美。”估计也就是内侍弄好以后,李隆基只是上手糊弄两下,是个意思就行了。你还真当是李隆基给李白下厨做饭?

    “贵妃捧砚”是假——李白和李隆基、杨贵妃两口子喝过酒是真,但确实没有史料记载过杨贵妃在李白写字时捧砚。

    “力士脱靴”则难辨真假——关于这件事的最早记录,来自于唐代李肇的《唐国史补》,虽然记载简略,只有数十个字,但问题是出现了“脱靴”二字。稍后成书的李濬《松窗杂录》、孟棨《本事诗》、段成式《酉阳杂俎》,《旧唐书》《新唐书》也均有记载,但多为抄录《唐国史补》并加以想象,其中《松窗杂录》还将李白进入长安的时间由“天宝初”错写成了“开元中”。《酉阳杂俎》,则是一本被《四库全书总目》认为“浮夸”的书。

    然而,“力士脱靴”一事之所以有可能是真,只是因为《唐国史补》的史料价值不容低估。

    但后列各书,均指责高力士因为给李白脱了个靴,就在李隆基和杨贵妃面前对李白极尽打击报复之能事,从而导致李白大才子不为国家所用而被斥去的事。这牵涉到高力士的人品,不可不为之一辩。

    首先是最具史料价值的《唐国史补》,并未记录高力士打击报复的情节,反而是后列各书记录了。其次则是李白对高力士的地位并不形成威胁,即使高力士伤了面子给他脱过靴,以高力士之为人,也不至于对付这样一个在朝中无足轻重的文人。李白最后被“赐金还山”,根本原因,还在于他自己。

    此时的高力士,不给李白脱靴,恐怕还是因为他有很多大事要干。比如,偶尔充当一下皇帝和宰相之间的润滑剂。史书记载,当宰相对李隆基有误会时,高力士出现了。

    姚崇刚刚当上宰相的时候,曾经当面向李隆基请示郎吏等低级官员的任用问题。李隆基故意望着天,就是不回答,姚崇被吓着了,惶恐地退出朝堂,以为皇帝对自己有了误会,才不搭理自己。

    事后,高力士问李隆基为何这样做时,李隆基回答:“这种小事,他作为宰相应该直接决策,怎么能拿这种小事来烦我呢?”高力士马上将李隆基的意思传达给了姚崇,史书说姚崇“且解且喜”。

    那么,假设此时高力士不出现不主动消除姚崇的误会呢?结果必然是李隆基和姚崇之间的关系,会出现微妙的状态。而这样的微妙与猜忌,显然不利于“开元盛世”。

    当李隆基对宰相有误会时,高力士也出现了。开元十四年(726),宰相张说因被李林甫弹劾贪污而遭到鞫问时,李隆基派高力士去看看张说。

    这个时候,毫无疑问,高力士的汇报将非常关键,甚至可以马上决定张说的生死。结果高力士回来说:“说蓬首垢面,席藁,食以瓦器,惶惶待罪。”换句话说,认罪态度非常好。李隆基顿时心生好感,高力士又说:“说曾为侍读。又于国有功。”于是高力士救了张说一命,他仅仅受到“停兼中书令”的处分。

    为此,张说非常感谢高力士,后来还发挥自己的文学特长,为高力士的父亲撰写神道碑,极尽溢美之词。

    正因为高力士有过上述的积极作为,史册对他评价颇高,说他“中立而不倚,得君而不骄,顺而不谀,谏而不犯。故近无闲言,远无横议”。

    一个宦官,能做到“近无闲言,远无横议”,够意思了。

    当李隆基对宰相过度信任时,高力士又及时站出来泼冷水,帮他清醒头脑。天宝三年(744),李隆基觉得天下太平,开始说胡话了:“朕不出长安近十年,天下无事,朕欲高居无为,悉以政事委林甫,何如?”高力士当时就以“皇权不可旁落”的理由坚决反对,李隆基后来也就罢了。李隆基这是老糊涂了。

    其实,有人就一直在等着他老糊涂,比如,安禄山。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安禄山叛乱的鼙鼓动地而来。

    七十岁的李隆基、六十五岁的高力士,这一对白头老翁,在本该安享晚年的年纪,迎来了一生中新的挑战。可是,他们已明显力不从心了。

    他俩的时代,从安禄山叛乱的这一刻起,就已经结束了。余下的日子,他俩只是活着而已。

    庄子说,寿则多辱。如果李隆基和高力士在叛乱前,就已双双死去,则大乱虽由他们尤其是李隆基一手造成,可死者已矣,在无人追究的情况下,他们留在大唐子民心中的形象,该是多么高大啊。

    可惜,他们一直没有死。活着丢了长安,活着去了成都,最后还活着回了长安。于是,岁月只能给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屈辱。

    第一次大的屈辱,在马嵬驿,天宝十五年七月十三日晚的马嵬驿。这一晚,杨国忠被杀,李隆基忍痛缢杀时年三十八岁的杨贵妃,否则他自己可能也会有生命之忧。虎落平阳啊。

    高力士当时也在场,并且由于历史尘烟的掩盖,他还被某些学者诬为这场兵变的主谋。之所以说某些学者,是因为还有部分学者认为兵变的主谋也可能是禁军将领陈玄礼和皇太子李亨。

    之所以不赞同高力士和陈玄礼是主谋,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的人品。

    而是兵变之后,他们二人没有获得任何实际利益。这两人还是原来的职务,还是原来的任务,陪着李隆基,继续前往成都。

    皇太子李亨才是这场兵变的最大利益获得者,至少这一点,是公认的。

    这是一场精心的算计,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精心算计的是李亨。完全有理由推论,正是他发动了这场兵变,改变了父皇李隆基让他跟着去成都的既定安排,杀死了政治上的对手,获得了单独前往灵武进行平叛的行动自由,最后,他自己把皇冠戴到了自己的头上。

    危险信号则是,李隆基和高力士从此失去了对局面的掌控,未来,他们只能在新皇帝的威权下,苟延残喘了。

    这次兵变之后,高力士跟着李隆基去了成都。尽管中原大地这会儿正打得热火朝天,但两个老头儿又过了两年的安心日子。虽然一个在追忆旧时情人,一个在回味昔日荣光。

    在蜀地,李隆基为嘉奖高力士的忠心追随,加封他为开府仪同三司、齐国公,实封三百户。这是他一生官职的顶点。

    开府仪同三司:“开府”,指高级官员(如三公、大将军、将军等)可以设置府第、建立府署,并自选幕僚;“三司”,是指司空、司徒、司马这三个以“司”开头的高级职务。

    古人根据官职级别的不同,对其府第形制包括出行仪式,都有严格的规定。就好像我们在电影中经常看到县太爷出行所用的“肃静”“回避”大牌子一样,你老百姓再有钱,也不能瞎用,那是县太爷才能够用的。所以,“开府仪同三司”就是说高力士设置府第形制和出行仪式可以跟三司一样,这是一品文散官,代表级别和荣誉。

    齐国公,这是高力士的爵位。早在开元十七年(729)时,高力士就已受封为“渤海郡公”,这是食邑二千户、正二品的第四等爵位。这次李隆基给他提拔一级,封为食邑三千户、从一品的第三等爵位。

    那么,既然高力士的齐国公已经“食邑三千户”,为什么后面还要加一个“实封三百户”呢?难道是加在一起算,给了三千三百户?想得美。

    原来,唐朝的这个食邑,有虚封和实封的区别。

    封爵时,凡是封授或赐予爵位而不附加相应赋税经济权益的,就是虚封,只代表一定的身份地位。高力士被封齐国公的“食邑三千户”,就是虚封;而实封则是对被授予爵位者附加赋税经济权益,使封爵者能够获得一定的赋税等封物。高力士后面加的“实封三百户”,就是实封,这意味着高力士真的可以得到三百户交纳的租庸调。租主要是粟,即当时的粮食,而调则根据不同地区有绢、绵、布等织物和麻。庸主要是指劳役,但可以折算,每丁每天按交纳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的标准,交足二十天服役时间即可。

    三千户,是虚封,只是荣誉,别太当真。

    三百户,才是实封,是实实在在地给米、给布、给钱。

    可见,虽然偏居蜀地一隅,手上的钱已然不多,李隆基仍然对高力士不错。

    至德二年(757),李隆基和高力士由成都返回长安。但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二次大屈辱,正等着他们。

    回到长安之后的李隆基和高力士,居住在兴庆宫,这里本是李隆基做藩王时的府邸,当时称“南内”。此时李隆基名为太上皇,实际上已形同软禁。好在他与高力士相依为命,逢年过节还可以置酒为乐,共同打发晚年时光。

    但还是有人不放心。谁?李隆基的好儿子,现在的唐肃宗李亨。

    第一个不放心,是兴庆宫的位置太开放。兴庆宫与大明宫、太极宫距离都比较远,但距离外城比较近。东面是城墙,西面是胜业坊,北面是永嘉坊,南面是道政坊,斜对面就是人来人往的繁华的东市。一出宫墙,就是坊间道路,老百姓经常可以见到白发苍苍的老皇帝在楼台上饮酒,为此还特地在宫墙外跪拜致意。老皇帝人心尚在啊!这样开放的环境,又极方便老皇帝与各色人等交流和来往。至少在李亨看来,这不是好事。

    还有一个不放心,是李隆基和高力士有过发动政变的前科,而且,还是两次!要是太上皇和高力士不甘寂寞,联络禁军将领,再来一次……这样的念头,就能把李亨从梦中吓醒。

    没办法,权力面前无父子。只有提前预防,让太上皇搬搬家,挪挪地方了。

    在李亨的授意下,继高力士之后崛起的唐朝第二个专权大宦官李辅国出马了,要强行把李隆基由开放的兴庆宫迁往封闭的太极宫。

    强迁之时,李辅国率全副武装的五百骑兵,刀刃外露,气势汹汹,名为迎接,实则示威,把老迈的李隆基吓得几乎从马上摔下来。幸得高力士一声怒喝:“李辅国何得无礼!”

    李辅国更牛,他恼羞成怒地骂高力士“不解事!”并且挥刀杀了高力士的一个随从。在这个关键时刻,高力士依然毫无惧色,特意代李隆基向士兵们问好,利用唐玄宗的最后一点儿余威,取得了士兵们的下马礼敬,并巧妙化解了他们的杀气,这才算是平安地由兴庆宫移到了太极宫。

    事后,李隆基握着高力士的手说:“没有将军的话,我就成为刀下之鬼了。”

    但经过这件事,高力士彻底得罪了李辅国。他奈何不了李隆基,当然欺负得了高力士、陈玄礼等人。十天后,高力士“为李辅国所诬,除籍,常流巫州”。高力士在被流放之前说:“臣当死已久,天子哀怜至今。愿一见陛下颜色,死不恨。”

    高力士在流放前,想最后和李隆基见一面的请求,未获允许。从此,二人永别。

    为了师出有名,李辅国还给高力士安了一个罪名,“潜通逆党,曲附凶徒,既怀枭獍之心,合就鲸鲵之戮”。说这么复杂,其实就是谋反的死罪。这个罪名,既暴露了李亨和李辅国的担心,同时也表明这二人想置高力士于死地。但最终李亨和李辅国还是没有把高力士杀了,一来高力士符合《唐律》“八议”中的“议贵”规则,应该减轻处罚,予以流放;二来也是不敢让老父亲太上皇过于伤心。

    就这样,高力士一路流放到了巫州,并留下了这首既感叹荠菜又感叹自己的《感巫州荠菜》。

    两年后,李隆基、李亨父子俩先后病逝。李亨在临终前几个月,诏命所有的流放者赦免回京。高力士在回京途中听说李隆基逝世,情不自胜,悲由心生,一路哭泣不已,“北望号恸,呕血而卒”,病死于朗州(今湖南常德)开元寺西院。

    果然“气味终不改”。

    不得不说,高力士像个男人。而且,比古往今来的很多健全的男性们,更像个男人。一个男性,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活得像根墙头草,那么,即使他很健全,仍然不是个男人。

    所以,明代的李贽评价说:“高力士真忠臣也,谁谓阉宦无人?”

    特别需要说明的是,高力士留下来的诗,只此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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