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深夜，一个人失眠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窗外还有稀稀落落，疏疏朗朗的蛙鸣，虽然已是深秋。

乔梦见自己长篇大论，奋笔疾书，但是醒来，整个房间，赤手空拳，不觉惆怅，仿佛苦心搭建的宝塔，轰然倒塌。

打开手机，给两个许久未联系的男人发消息，她也不知道，这样的时刻，是否适宜，但有时候，人就是如此一意孤行。

一个对话框的左边显示红色感叹气泡，并且伴随几行浅白色文字，显示自己已非对方好友，有些人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没有一句告别，既然如此，那就彼此成全，所以人世间的距离，就是这样拉开，心照不宣。

另一个男人的回复很及时，他说，最近的状态还行。「还行」是一个十分笼统大概，勉勉强强，却也能够叫人体会到个中滋味，并不好过的词语。

为了不违心，没有说很好，可见在他心中，乔还是一个值得推心置腹的女人，为了不让对方尴尬失落，没有说不好，可见他和乔的关系，也仅此而已。

如此夜深，两个没有睡眠的人，在世界的两个角落，对着一枚发光的扁平机器，小心翼翼地拿捏着感情，小心翼翼应付着人生。

不知道话题终结在何方，只记得自己说了一句——「我会在这里衷心地祝福你」，那是莫文蔚歌里的词，生搬硬套过来，虽然贴切，难免造作，但是出乎真心，他没有回复，可能已经睡着。

失眠的时候，你会做什么？

像马尔克斯的小说，魔幻诡谲，患失眠症的女孩子，对着墙吃土，身上散发蓝色的光，像汤姆福特电影里的夜行动物，躺在床上读一本心酸凄凉的小说，或者像某个浪漫主义女青年，坐一班深夜的地铁，直到终点站，然后循规蹈矩地坐回来。

乔翻起身，打开冰箱，拿出一枚幼弱玲珑的鸡蛋，以及三片纹路细腻，被切分开来的平菇，准备给自己做一碗面条。

她想起从前认识过的某个男孩子，那时候他年轻，那时候她也年轻，他们有一样的爱好，心怀一样的悲伤，被孤独宠幸太久，不懂得怎样毫无戒备地承担另一个人在心上的重量——他说每年生日，都会给自己做一碗面，亲力亲为，朦胧中，有一种凄凉。

虽然今天不是她的生日，虽然没有西红柿，没有排骨汤，没有绿叶子的菜。

乔将油倒在锅里，过了几秒钟，磕破鸡蛋，看着通透的流体，还有金黄的圆卵在滚烫的油里煎熬，直到无色变为洁白，一层衣膜包裹内核，直到表皮凸起一个个圆泡，乔将热油泼在上面，圆泡破裂，一缕白气乍现，飘向空中，乔感到惊喜，内心的童真被激发。

瞬间却想到，这枚鸡蛋本可以孵出一只生动鲜活，四处乱窜的小鸡，然后长成被一只公鸡压住身子，用自己的翅膀为下一代遮风挡雨的母鸡，但是此时此刻，却在锅里煎熬，乔仿佛听到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你就不能正常一点吗？」

这是离开上一个男人之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一直都盘旋在乔的脑海中，不能超脱，像一道咒语。

之所以如此刻骨铭心，是因为它并非毫无道理，捕风捉影，有些时候，乔也感到自己太过行事诡异，令人咋舌。

正常人，是不会在做鸡蛋面的时候，还想着一颗鸡蛋本来应该拥有，却最终失之交臂的璀璨辉煌一生的。

正常人，是不会在煮面的时候，什么都不添加，只给少许的一点盐的。

曾几何时，那个男人形容她清淡优雅，两个月之后，终于变成了毫无兴味。

正常人，是不会将香气浓郁的花放在卧室内的吧。

曾几何时，那个男人形容她浪漫缱绻，两个月之后，变成了俗不可耐。

正常人，是不会天天窝在房间里面看书，素面朝天，不愿参与人际交往的吧。

曾几何时，他形容她安静自持，还口出狂言——「没关系，我养你啊」，两个月之后终于打回原形，声声讨伐：「你就不能找一份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工作，你看看摆在房间里的书，落灰落灰，你说你看出了什么？你能不能写出一本《红楼梦》，或者降低门槛，写成郭敬明也好。」

他自己出尔反尔，倒还嫌弃她成不了曹雪芹，还动辄拿郭敬明与之颉颃。

正常人，是不会随时随地都将手机调成静音状态的吧，仿佛刻意习惯制造脱离人世的幻觉。

喜欢你的时候，瑕疵也是美德，厌弃你的时候，善良也是懦弱。

追求你的时候，墙壁也是泡沫，离开你的时候，空气都成沼泽。

她还记得那个午后，她在番茄蛋汤里加了盐，一勺又一勺，她生怕他再说汤淡了，所以她加了一勺又一勺，一勺又一勺，她在那里凝视着多肉的时候，听见背后一声歇斯底里的抱怨，「你弄得这么咸，是做给死人吃的吗？你说那破花破草有什么好看的？你就不能正常一点吗？」

他回到房间，门轰得一声关上，生怕她听不见似的，她走近餐桌，把汤舀了一口，确实很咸，咸得人大脑有片刻的震荡，但是她嘴角浮现了一抹笑容。

她走进书房，拿出自己装载得认认真真，有条不紊的行李箱，独自走进了城市的夜色当中。

乔把煮好的面，一丝不漏地盛到碗里来，然后坐在沙发上，一丝不苟地吃着，窗外是城市的黎明时分，还是大片大片浓稠的黑暗，不过仍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从对面楼的窗口里渗出来。

虽然今天不是她的生日，虽然面里没有西红柿，没有青菜叶，还没有脆香的排骨，但是她还是会一口一口将这碗面吃下去。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睡得着，但是她知道天总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