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终将为其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我们生活的那个时代，高考是人生迈入社会的第一件大事。这件事大到要让人明白考上大学，才算出人头地的道理一样。

在高三教室后面的墙上，一直挂着一双草鞋和一双皮鞋。班主任是位五十多岁，肥胖身材，烫着卷发，涂着大红口红，穿着连衣裙，踩着中跟黑亮皮鞋的女老师，姓邱，我们都在背后喊她老邱。

老邱是上海大学毕业的老牌大学生，她的学历就像永久牌缝纫机一样，所以我们把她归到老牌大学生这个标签里。

老邱是班主任，教英语，凭借着班主任的职务，从早自习开始她让大家读英语，课间休息英语试卷一张，一日一练，几乎大部分的体育课和自习课都让被英语课妥妥地占领了。而我最喜欢的语文课反而上得比英语课少。

后来录取我的大学，学的是英语专业，不知和老邱教英语有没有关系，这是后话。

其实每次英语课，除了刷题：选择题、对错题，完形填空，写小短文这些内容外，多数时间老邱都像祥林嫂或唐僧念经一样唠叨。

“同学们，你们看看墙上高考倒计时的天数。要记住啊！今天不努力，明天穿草鞋；明天考上大学，后天穿皮鞋。”

老邱鲜艳的红唇吐出来的内容，我们在心底默默地一字不差地同步读出来。

高三的教室里永远笼罩着一层空气稀薄的云层，让人呼吸感到压抑。

即便这样，大家都像耐抗压的轮胎一样，各自暗自使劲向前滚动。我们一个班共三十二个同学，有复读生，有农村来的，有家庭贫穷的，还有父母离异，或家里父母生病的同学，我们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高考这根稻草上，哪怕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只要自己跨过去了，从此就是人上人了。

                                                （二）

越过山丘之后却发现无人为你等候。

高考好像是一座山峰，爬上这座山峰，占领它，拿到山顶上的小红旗，才算打赢了一场战争。

高三下学期的时候，班上从其他偏远城市转来了三名复读生。听说有两名复读生是考了两年，已经考上了大学，但是没有考到北京名校，所以才复读了两年，这是第三年复读。

每次考试的时候，复读生的分数成绩在我的眼里几乎就是满分。看到他们，我感到自己的无力和无望，自己还在考上大学的分数线上挣扎，人家却是在挑选上大学的路上。

在我印象中，高三下学期我几乎没有和复读生交流过，包括说过什么，一起谈过什么，甚至不说话的眼神交流都没有。他们眼里心里只有复读、复读，在我心里他们是清高，眼里没有同学的。

七月底高考分数出来了，大家相互打听会读什么学校。我去了职业介绍所找暑期工作，在还没找到工作前，先交了六十元的报名费，介绍工作的负责人让我回去等通知。

这一等就是没有音讯，哪有什么工作介绍的啊？有的话也是他们自己先去做了，我被骗钱了。

我的高考分数不高，但也不是很差到底，只是不知为什么等到八月底时还是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

在绝望中等待通知书变成无望了，我想起了复读生，再去复读一年吧。

九月一号开学了，我去了学校，找到政治老师，请他安排一个毕业班级让我继续读书。政治老师的弟弟和我父亲是一个单位上班的，因为这层关系，政治老师愿意，也有能力帮助我复读的。

开学第一天，我坐在下一届高三的一个班级里。

班级里坐满了一教室的人，大家都似乎心情沉重，又或是紧张地在学习。

翻开相同的书，我却无心专注学习，心里在默默计算再读一年付出的精力和费用有多少。

家里所有存款只有四千元，这是留给我读书的费用，再读一年，这笔费用能支撑多少？钱用完了怎么办？

我一边思索着，一边观察着班级里的学生，都是陌生的面孔，我是决然融不进去的。

惶惑、多思和忧虑，是此刻的心情。我忽然感受到以前三名复读生的情绪。

下午的时候，老邱急冲冲地走进教室，示意我出来一下。

“你的录取通知书在我这儿，南方理工大学把录取通知书寄到学校，我收到了，但是联系不到你，今天才知道你在复读，这届大学是包分配的，英语专业，以后会门英语肯定吃香。而且，你再复读一年也不能保证考得上大学。九月五号学校报道，今天回去收拾一下来得及的。”老邱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不容置疑的语气把我未来五年的生活都安排出来了。

我站在教室外有些发呆，通知书来得有些晚，老邱笃定我复读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这份有工作保障的录取通知书更踏实。

九月五号，我去了南方理工大学报道，当然家里留给我的四千元钱也带在身边。

这一年秋天开始，我和班上三十一名同学就此别过，有些同学至今也没有再见过。

曾经想象过考上大学后，会有祝贺声、欢呼声，那些曾经瞧不起你的人会感到惭愧，那些我曾经爱慕的人会来表白。

这一切没有，看不起你的人还是会一直看不起你自己，不喜欢你的人连虚情假意都不会。

亲爱的，没有别人了，只有你自己。

                                               （三）

你感觉是错过，人家感觉是解脱。

大学报道的第一天遇到了乔雪柔，我的高中同学。没想到她也被录取了，而且和我是同一个班级。感觉有点像他乡遇故友，我一下子不再感到忐忑不安。

乔雪柔像她的名字一样，性格安静，皮肤雪白，是个极清秀的女孩。额头上整齐的刘海下是一双忽闪不停的黑眼睛。

英语系班级就我们俩人是从一个小城市里来的。班主任兼辅导员是个四十多岁的老教师，在我们还相互不熟悉的时候，他直接地任命了班长、团支部书记的人选。

班长夏海洋是上海来的，听说是班里高考分数最高的，团支部书记依娜是校长的女儿。基本都是有来头的，还没开学，就让人感觉到世俗的气息。

乔雪柔生命中的男神夏海洋就这样出现了。

在我知道乔雪柔在追夏海洋后，我才发现她早已把夏海洋整天挂在嘴边，而我从却未想过她喜欢男神已经过了千里江陵的境界了。

夏海洋成绩好，人长得高而帅，来自上海，给人干净又有教养的形象，用天之骄子来形容他很恰如其分。

关于夏海洋的传闻有好几个版本。有的说他是因为高中毕业后，女朋友嫁给别人，他因为伤心而远离上海到外省大学疗伤。有的说外省有他心仪的女孩，所以千里过来追妻。

男神的话题永远像头条新闻一样滚动传播。

每次有人津津乐道谈到夏海洋，为他点赞时，乔雪柔就会被拉在一起被向下踩。

因为乔雪柔对夏海洋的执着追求，像她的性格一样沉重冷静，旁若无人，但自我坚持到底。

群里一出现夏海洋的信息，紧跟着有人拉出乔雪柔。

“听说夏海洋的前女友结婚后，又来找过他，听说前女友后悔了。”

“还不是因为听说班级有个女孩在疯狂追求夏海洋，不甘心呗！”

“我看下课时夏海洋走到哪儿，一丈之内必有乔雪柔。”

“一丈之内，嘻嘻，这不是丈夫吗？”

乔雪柔潜伏在群里，她不吭声，手却微微颤抖。

“也不照照自己从哪儿来的？配得上夏海洋吗？”

“是啊，自费生有什么资格喜欢夏海洋。”

群里你一句我一句谴责乔雪柔不应该追求夏海洋。

乔雪柔脸色惨白，眼神愤怒，她的手指按住手机问号键发出去了。

手机信号突然变弱，在群里转了几圈后，变成一个禁止的感叹号！！！

系统里弹出一条信息：“对方已屏蔽你，信息发送失败。”

对方是夏海洋，乔雪柔无数次加他好友始终不给通过。

只要有谈起夏海洋，就有人嘲笑乔雪柔。她好像成了夏海洋不离不弃的笑点。

可想夏海洋怎会喜欢乔雪柔。

辅导员组织系里举办聚餐活动，乔雪柔一出现，本来很热闹的气氛安静了一两秒钟，但马上变得更热闹了。

“乔雪柔，你怎么从来不在群里说话啊？”

“她被屏蔽了还怎么发信息阿？”

在不远处，夏海洋坐在吧台前，眼前是一瓶果酒。他依然很帅，迷蒙的眼睛中有一道亮晶晶的光，猜不透的内心让人抓狂的样子。

他到哪儿都是焦点中的一道亮光。

听到乔雪柔的名字，夏海洋眉头微皱，有些轻微的不愉快。

                                               （四）

生活不是电影，不必为别人表演。

乔雪柔喜欢夏海洋已经到了着魔的地步了，和我在一起，几乎所有话题都是围绕着他：他今天笑起来很好看，今天在路上和夏海洋不期而遇了，夏海洋今天在路上和她打招呼了……

我想说又不敢说，乔雪柔犯花痴了。因为我看到乔雪柔是很认真地说，认真让人感到可怕。

可是无论乔雪柔如何穷追猛打，夏海洋始终无动于衷。甚至见到乔雪柔退避三舍。

我坐不住了，等着下课的机会，跟在夏海洋一路，将乔雪柔的情况告诉夏海洋，希望夏海洋能和乔雪柔见面说清楚，喜欢人家就答应，不喜欢也明明白白告诉她。

夏海洋一直在路上走，不肯停下来，路过的同学纷纷测目看着一个帅气的男孩在快走，而我像跟班一样迈着小碎步在后面一路小跑。

等我说完，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复。夏海洋停下来了，他用余光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说道：“那是她的事，我不能帮你。”

一年后，乔雪柔休学了，她疯了，已无法上学。

三年后的秋天，就像当初去大学报道一样，我依然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上海找工作，但是从此以后，我没有见过夏海洋。

那一年秋天，乔雪柔像一朵凋零的花，在雨中放声哭泣。爱与不爱，不爱的那个人如何懂你。

走过青春，我们都活得像时间拾荒者，越是握紧过去，手里的沙流失得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