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湖

范蠡再次来到扬子江时，已是一须发苍苍老者。江面上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光秃秃的垂柳萧萧立于岸边，越发显得凄凉。此情此景，怎不令人黯然神伤？

老仆杨忠再次走到范蠡身后，轻语道：“主人，我们走吧。”

范蠡沙哑着喉咙说：“让我再呆一会儿，今生今世，恐怕再难见此江了。”

这时，一个身着黑衣、头戴纱帽、面庞若隐若现的年轻妇人现于不远处。

范蠡纳闷，这样寒冷的天，如何会有妇人在这江边徘徊。却见那妇人朝他们走来。

待女子走近，细看之下，范蠡的脸瞬间惨白，他指着那妇人道：“西施，可是你，你还是回来找我了？”

那女子微微一福，道：“客人可是认错人了？小女子乃本地人氏，恰好经过此地。”

范蠡呆了一呆，松了一口气，是了，我心中装着西施，如今是看此地女人都是西施了。

只听那女子道：“小女子名青萝，今日有幸一得见客人。”

女子又道：“客人可曾听说此江中有美人鱼？听说此江中有美人鱼，据说美人鱼特别喜欢在有雾的天气出现，故今日特来此地，希望有幸得一瞻真容。”

范蠡愕然，少倾释然道：“噢，那一定是她所化。”

青萝一脸不解地望着范蠡。

杨忠“呵呵”一笑，“主人一向不信鬼神之说的。”

范蠡短促一笑，便陷入了沉思。多年以前，他便是在从这条江仓皇出逃，泛舟四海，终成富甲天下的一代儒商的。

青萝一指旁边泊着的小船道：“此船可为客人所有？可否借客人小船一坐？听说此美人鱼多在江中心出现。”

范蠡颔首道：“也好，反正我也闲来无事，便陪你游一次江心吧。”

小船顶着薄雾徐徐向前。

青萝立于船头，衣袂临风飘举。青萝貌应有20出头，正是芳华正浓年龄。

范蠡又呆了一呆，此女子确有西施当年之态。

范蠡信口问女子，“也好，反正我也闲来无事，便陪你游一次江心吧。”他想了想，信口问道：“青萝可知西施？”

青萝道：“当然知道，西施是此地沉鱼落雁的美人儿，方圆几百里无人不知。”

范蠡直视女子道：“青萝可知，青萝形貌多似西施。”

青萝羞赧一笑，“客人多虑了，西施为本地女子，本地女子多似小女子细腰长身，看着似一个模子，不过是西施长得更为精致罢了。”

范蠡一想，也是，这里的女子确实多是此等身形。他坐于船中木椅上，右手扶着船舷，很随意拍着。赏了一会儿江景，不觉有点百无聊赖。

青萝看范蠡望着江畔发呆，轻叹一声，道：“唉，西施当年死得真是惨啊！”

范蠡愕然：“啊，西施死了？”

青萝道：“是啊，当年西施落于勾践之手，勾践夫人妒西施貌美，派宫人用锦缎将她层层缠住，沉于扬子江心。”

范蠡脸色一片苍白，他想起了他与西施青梅竹马时，两人的信誓旦旦； 想起了为了勾践的复国大计，为了他的情谊，西施虽然不情愿，在吴宫忍辱负重的多年； 想想了当年跟着他从吴王宫逃出来时，西施与他一起游历天下、泛舟五湖的约定……他终是负了她，毁了她的一生……

这时，一个悠悠的声音响起：“范郎，你终是不记得我了？”

那久违的，听过千百遍而多年未闻的西施的声音，怎会在此时此刻响起？范蠡的心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蓦地抬起了头，面前的青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一身黑衣竟然换作一身绿裙，纱质的绿裙随风轻轻飘起，柳叶细眉，如血般娇艳到可怕的双唇，如若凝脂的肌肤，惨白到可怕的脸庞。范蠡不觉后退了两步，直到“嘭”的一声碰到船舷。“你，你是西施？青萝呢？”

“哈哈哈……”女子的飘飘荡荡，若有若无，听起来有点瘆人。“范郎，已经告诉过你，此江有美人鱼，范郎怎么就不信呢？那美人鱼便是我呀，青萝，当然也是我呀。”

范蠡整个人若一张破败的旧宣纸摇了几摇：“西施，你终于回来找我了！我此前也听说过扬子江有美人鱼，只是那鱼是供当地的吃的，说是肉质鲜嫩，妇人食后可增媚态。”

女子幽幽道：“是了，那就是我化成的，范郎，被人层层包裹扔到这江中时，你可知道我有多恐惧？多希望此时你能出现来解救我，可是你在哪里呢？我终是没有等来你，可是却等来了勾践的夫人，她告诉我，是你将我献于勾践，只为躲避兔死狐烹的大祸……”

范蠡的眼睛渐渐模糊了，女子的脸在她面前却越来越清晰，是西施，确实是西施，那眉眼，他死也忘不了。

女子的声音越发凄厉：“范郎，你看我，因为死于非命，生生世世只能困守于这扬子江。自从我死后，这片江已经有了一个新称呼——西施湖，我成了这里的食之不竭的美味。可是，我一直在等你，你终于来了。范郎，你往水里看看啊，水里还有千百个我，千百个西施呢，哈哈哈哈！”

范蠡情不自禁地向江中看去，江中竟然真的出现了千百个西施的脸，身后似乎还都有一个白白的鱼形的身体。极度的惊恐像无数条毒蛇一般爬满了他的心头，他不觉发出一声混沌的尖叫：“啊……”声音未落，他的身体便向江中坠去。在下沉的过程中，他听到了杨忠的一声急呼：“主人……”

女子缓缓走到呆立着的杨忠面前，杨忠看着那一张美丽中带着邪气的脸，瞠目道：“你果真是西施？我家主人为何会坠河？”

女子娇柔一笑：“先生多虑了，西施若是能活到今日，必是一白发老妪，岂能有我这般年岁？”

“那，你是谁？”杨忠更加愕然。

“我不是西施，我是西施的女儿。当年我的母亲被勾践夫人扔入扬子江，留下了幼小的我，我从小就发誓，我一定要复仇。我用计害死了勾践夫人后便出宫了，多年来一直守在这江边，只为范蠡——我的父亲的出现，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过不了这一关。”

杨忠的嘴张得圆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萝两眼一闭，一串泪珠迸射而出：“母亲，我今日终于为你复了仇了，终了却了我平生夙愿。”

杨忠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一个绿色的身影轻轻一跃，只在江面留下一个涟漪，涟漪随后也消失不见了。周边万籁无声，细听之下，只有风吹动波涛的击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