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生,我跟你说,我没病,真的,可,外边那人说我有病。医生,你帮我看看,开个证明,我没病,真没病啊。
我看着对面的这人,胖子,穿条纹衫,领口解开两个扣子,肥硕鼻尖上有两滴汗,有些紧张,手先是放在腿上,而后放到桌上,再一手放桌上,一手搭腿上。
我翻了下档案。你叫李大壮,对吧,天虹物业公司园林工人,负责丽景苑、京通苑、如佳花园等二十三个天虹物业所负责小区的园林修剪,对吧。
他手交换了个位置。医生,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将档案翻过一页,看着他。这你不用管,你跟我说说,你最近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问?
我是医生,你只要跟我说实话,我来判断你有病还是没病。不过,你也放轻松,一般来说,都没什么问题,不过是压力大,焦虑而已。
哦,哦。他双手又换了下位置。其实我每天工作基本一样。早上八点出车,不会太早,否则小区居民有意见。一般九点半开始工作,其实我这工作也不是每天都要做……
具体一点。我打断他。比如说,你昨天在哪个小区工作?前天在哪个小区工作?具体都做了什么?
哦,哦,这样啊,我想想。他稀疏的眉毛皱了下,细小眼睛朝上翻了片刻。昨天,昨天我在富通苑小区,这个小区草坪有段时间没修剪了,我接到主管通知,就赶过来了。
时间。我插了一句。
时间?哦,时间是上午十点半,大概,具体记不太清了。我到富通苑小区后,保安都认识的,同事,我进去后,先从小区右侧花坛开始修剪,大概十二点,右侧花坛搞定了,我没接着干,中午了嘛,要先吃饭。中午也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午饭是从家里带的,那天吃的是带鱼,还有青椒炒蛋,吃完后,我就到车上睡了会,定了十二点五十的闹钟,要是被发现工作时间睡觉是要扣钱的。
他说着,突然停下来,眼神有些茫然。然后,然后,然后我干了什么?他先问自己,又问我。医生,我好像有些想不起来,之后干了什么。
我点点头,看着档案,上面写着。李大壮,男,43岁,天虹物业公司园林工人,死亡时间约在十二点四十分,死亡原因为被掐断咽喉。死者照片上,右脸有个指甲盖大小的胎记,显然并不是对面的人。
我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想不起来不要紧,想想前天你做了什么。
哦,哦。他想了会,开始说。昨天,哦不,前天我在富通苑小区,这个小区草坪有段时间没修剪了,我接到主管通知就赶过来了……
我打断他。停一下,停一下,你先到外边休息下,我稍后再给你诊断。他似乎没意识到他一直在说着重复的话。哦,哦,好的,我明白,医生,我明白。医生,我没病,你可一定要给我证明啊。他站起身,提了下滑下来的宽松裤子,缓缓踱了出去。
门然后打开,车进恒走进来。他问我。老陆,怎么样?
我翻着档案。要这人是假装的话,演技可就太好了。不过,我可从没听过这种病。
但现在他就表现出了这种症状。车进恒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一边翻着档案,一边问。按档案上记载,他还杀了至少两个人,出租车司机陈刚,十字街的混混潘虎。对吧。
从他表现出的症状来看,是这样的,至少两个。
我合上档案。真有这样的病?
老陆,这你是专业的,可别问我。
我说。老车,既然你们已经认定这个金海强是杀人犯,而且指纹、血鉴定都符合,结案吧,没必要搞得复杂。
车进恒双手搭在桌上,正色说。老陆,我要的是金海强伏法,可不是李大壮,或者陈刚,还是什么潘虎的。老陆,能不能想想办法,将金海强的主体人格稳定住,你可是这里最好的精神科医生。而且,说实话,我也想知道,除了这几个,这个金海强到底还有没有杀了别人。
慢着慢着,一个一个来。你说你要金海强伏法,这不是挺简单,你不是说,他的几个人格会不定时切换,等到他切到金海强时,处刑不就好了。第二个,我觉得更没什么必要。反正这个金海强肯定死路一条,就算多挖出几个人,还能让他多死几次?
车进恒说。要真这么简单,我也不来找你了。老陆,这话我也就对你说的。我破了这么多年案,也没什么大的念想了,也就剩两个追求了。第一个便是要将真正的罪犯绳之以法,第二个,是想替每个被残害的生命讨个公道。现在金海强这个案子,我感觉我这仅剩的两个追求都被践踏了。没办法才来找的你。
我看了下表,三点十分,朝窗外看去,窗口正对着株桑树,桑树上落了只麻雀,叽叽喳喳。每天这个点,这只麻雀都会落到树上,叫个不停。
我说。作为老同学,你不是不知道我,我不想管这些事,尤其与犯罪有关。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来找你的,实在没别的办法。这是你的专业,我觉得,要是你深入研究一下,说不定对犯罪心理学也是一个补充。
窗外的麻雀叫得很烦人。我关上窗户,又坐了下来,翻开档案。我尽力,不过,这是从没见过的病例,我也不敢保证。
车进恒甩了下拳头。我就知道,老陆,你会答应的。
为什么。我看着档案。
你这人吧,虽说有些冷淡,但到底还是热心肠。
我轻笑声,一边翻着档案,一边问。我现在怀疑,难道真会发生这种事?按照你的说法,这个金海强每杀一个人,就会吸收被杀那人的人格,并且还会吸收案发当天的记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车进恒耸耸肩。事实就是这样,一开始我也不信,但刚刚你也看到了,他表现出来的就是李大壮的人格,还有潘虎的,陈刚的。不过他自己那个人格,似乎隐藏很深,一直都没出现。
我将档案翻到金海强的部分,大概看了下。难怪这个金海强要杀人。父亲有家暴记录,母亲做皮肉生意被抓进去过,小时候就被抛弃了,结婚后,被前妻戴了绿帽,离婚后,唯一的女儿还被判给了前妻。还失业了,房子还不上贷,被银行收了,无家可归。啧啧。
车进恒说。不管怎么说,也不该杀人,谁又过得容易呢。
你觉得,这个金海强,除了记载的这三人,他还杀过别人?我又问。
事实上,我们只有他杀害李大壮的确凿证据,别的都是他表现出那样的人格后,我从档案上查出来的。他表现出被杀害人的人格后,案发当天的记忆会重复在他脑海中出现,与档案上记载的细节没有任何出入。
真是神奇,记忆这种东西,竟然还能传递,人格吞没症,有意思。
我也难以相信,但没办法,不得不信。
你是依据什么推测他在杀害这三人之前还杀过别人的?
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猜测。金海强成为流浪汉是在十年前,你说的他那些悲惨的事,他十年前就全经历过了。而他杀害的这三个人中,距离现在,时间最长的也不过十六个月前,是潘虎,而后是七个月前的陈刚,再就是上个月的李大壮。在这漫长的八年多时间里,到底有没有别的受害者,很难不让人朝坏的方面想。而且,我还发现一个特点,目前已知的三个受害者中,最早的那个,也就是潘虎,现在金海强表现出他的人格时,记忆已经不是那么清晰了,陈刚的就要清晰不少,李大壮的则完全能复述出来案发前的所有细节。所以,我推测,这些受害者人格,也不是一直都存在,可能会随着时间流逝,被渐渐遗忘还是怎么的,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推测。
要按照你这么说,那么他本来的人格会不会被忘记了。
按照你们的专业术语怎么说来着,潜意识,对,潜意识,这是你的专业,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唤醒他的潜意识,这样,既能看他有没有别的人格,也能唤醒原来的金海强,刚好将他绳之以法。
说起来,他杀的这三个人,都不算好人。陈刚虽说是个出租车司机,但这并不是他的主要职业,他是当地人,拆迁分了不少房,主要收入来源靠收房租,开出租车不是为了赚钱,除了打发时间,主要是为了方便勾搭女人。街坊邻居那里,尤其女同志反应,这个人手脚不老实。至于潘虎,那就更不用说,混混,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就没有不做的。不过不管怎么说,杀人,总归是不对的。
至于李大壮,没案底,胆小怕事,喜欢占小便宜,听说在家脾气不好,喜欢打老婆,反正也不是个好东西。
我说。要是发现别的被害者怎么办?
车进恒脸色一暗,说。除了李大壮外,陈刚和潘虎我都没有找到证据,也是奇了怪了,这胖子看起来也不像精明的样子,虽说时间有些久,但也不至于一点证据都没有,除非他当初就没有留下丝毫证据。难道真有人能实施完美犯罪?
那李大壮这次,你怎么抓住他的?
车进恒耸耸肩。这次,其实压根没费什么功夫,他就在现场,没跑,似乎等着我们去抓他。这前后差距也太大了吧,难不成他脑子坏掉了,嗯,应该是分裂太多了。
这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你的猜测全都是胡思乱想的。
车进恒没有争辩,他说。我出去看看金海强的状况,一会你就知道了。
门又被推开,我以为是金海强再次进来了,或者说,是另外一种人格的金海强进来了。但不是那个胖子,是个瘦弱的小男孩,宽大的T恤遮盖着瘦弱身体,看向我的眼神躲躲闪闪。
我问小男孩,你的父母呢。
小男孩靠在墙角没有说话。我走过去,又问。你一个人过来的?我有点奇怪,哪会有孩子自己跑到精神科来。他还是没回答我。
你有什么事?
小男孩站在墙角,手捏着衣襟,依旧没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他终于说话了。金……金多。
你哪里不舒服?
我觉得,他可能只是找错了科室。
小男孩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冷得像冬风,在我还没回过神时,他已经拉开门跑了出去。
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没来得及细想,门又被打开,这回,刚才的胖子,又走了进来,他腰挺得直,步子迈得大,没有一点方才拘束的样子。我看到车进恒在后面探出半个头,向我比了个一切顺利的手势,而后关上了门。
我回到桌子后,胖子自顾自在椅子上坐下。外边那个警察说,你找我?有事?今天真他妈奇了怪了,转了半天,一个客户没有,反被警察撞上了,还带我来看医生。晦气。医生,你看我像有病的样?没事吧,没事我就走了。我还得拉客户赚点烟钱呢,我很忙的,下午还要去收租呢。诶,没办法,赚的都是辛苦钱。
我看着面前说个不停的胖子,很难与刚才那人联系在一起。
我说。陈老板,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一会就好。
他有些不信。真的?
说说你昨天都干了什么吧。我没有废话。
干了什么?我的哥啊,除了开车,还能干什么?从顺有路到锦州路转了两圈,硬是一个人都没拉到,你说奇怪不奇怪。
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还能干什么,开车啊。
什么都没干?
干什么啊,开车啊,我是的哥,当然得开车啊。
你真一个人都没拉到?我问。
他拍着头。哎呀,想不起来了,似乎有个男的,我很少拉男的的,哎呀,记不清了,你问这干什么?
没什么。我看着他,决定尝试一下。
我环顾一下桌上,准备找件称手工具。我看到寻常用来看咽喉用的压舌头的铁尺,这东西压住舌头,能看到病人喉咙深处。我觉得这东西有象征意义,可以一试,毕竟,我要看的,也是面前这胖子的意识深处。虽然我不过是想找个东西,吸引住金海强的注意力罢了,但找个有象征意义的,当然更好。
我推开门走出去,外边一片白净,狭长无人的走廊,只有车进恒等在这里。
我问车进恒。有烟没有?
车进恒摸了下,掏出烟,指了指边上禁止吸烟的牌子。可以?
少废话。我一把夺过,抽出一支,点燃。
进展怎么样?他问。
我瞥了他一眼。怀疑我的专业?
没有没有。到底怎么样?
你说的没错。我吐出一口烟。到目前为止,又出来三个。
果不其然。车进恒狠狠甩了下拳头。他的本体呢,出来没有?
没有。
那三个受害者都叫什么?车进恒问。
由于没有档案,这都是我从那个胖子嘴里套出来的,我说。与之前不一样,是三个女人。
我想起胖子之前的样子,一阵恶寒。我说。一个应该是中年女人,叫何慧。一个是老太太,潘巧荣。还有一个,是个小女孩,我吐出一口烟。金灵,三个按顺序的。
你等一下。车进恒说。我调下档案。
很快,他找到了。三个都有记录,都是无头迷案。
车进恒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长廊回荡。何慧,三年前遇害,在自家发廊被人掐断喉咙,现场什么线索都没留下,凶手似乎人间蒸发了。这个何慧是站街女出身,年纪大了自己开了发廊,从事的还是老本行,自己做了老鸨,有时候也会自己出马。
至于潘巧荣,有了,五年前在自己屋里遇害,同样被人掐断喉咙,同样在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是孤寡老人,要不是她的猫,可能都不会发现老太太遇害了。我再仔细看看。老太太为人和善,据当时的调查看,邻居们也都很吃惊,因为老太太从没与谁起过冲突,就这么莫名其妙遇害了。
至于金灵。车进恒沉默片刻。六岁,八年前遇害,被掐断,喉咙,案件并未侦破。
白净的长廊一片静默。车进恒问。他现在什么状态?
小女孩。我在墙上摁灭烟头。再给我一点时间。
二
我觉得我需要去看看医生。最近我脑海里会出现许多声音,这些声音有的尖锐,有的柔和,随着这些声音,我也想起很多过去的事。
我想起无数个晚上,一个男人狠狠殴打一个女人,一个瘦弱的小男孩蹲在墙角,想哭不敢哭。男人也会打小男孩,掐他脖子,他骂小男孩杂种,不是他的种。女人也不会护着小男孩,她只会大喊,打死他,打死他你就知道是不是你的种。
后来男人女人都不见了,小男孩吃光家里所有食物,饿得奄奄一息,要不是隔壁老婆婆发现,恐怕早饿死了。老婆婆后来常接济小男孩,小男孩才活下来。
小男孩不知怎么长大的。他没有任何朋友,也很少同别人讲话。他后来也不上学,因为回家路上常有个混混堵他,让他交钱,他没钱,有也不愿交,就跟混混打架。因为瘦弱,每次都被打得很惨。后来他和一个女人结婚,女人出轨,他唯一的女儿还被判给了那个出轨的女人,理由是他精神不好,不适合做监护人。女人出轨的男人是个出租车司机,不过房东才是他的真正职业,最大的优点就是有钱。
离婚案判决后,男人脑子有病的消息传出来,男人失业了,房子也没了,他成了流浪汉,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男人转悠到春井立交桥下,就住了下来。天桥下有个环卫工人,右脸有个胎记,老用扫帚赶他,不让他在那待着。
我想,我应该要去看看医生了。我将自己尽可能收拾干净一点,否则可能进不了医院的门。
我推开门,黄褐色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胖医生,他一手捏着杯子,一手翻动桌上的报纸。
我在椅子上坐下来,小心翼翼问一句。医生?
对面胖医生翻起眼,收起报纸,不耐烦。哪里不舒服?
我说。医生,我,我好像有病,不,我有罪,医生,你能不能救救我?
胖医生小眼一缩。你这什么意思?你有罪你找警察啊,你来医院干什么?妈的,你精神病吧,我这里咽喉科,不是看精神病的。保安,保安,把这人赶出去。怎么一个死精神病过来了,操,杂种,保安,保安……
我推开门走进办公室。胖子手指放在嘴边,一脸迷茫,他喊我。叔叔,这是哪里?兴许时间太久了,这个小女孩的人格什么都记不清了。我狠狠踢了下桌子,骂了句人渣,杂种。我决定,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将金海强的意识给找出来,将这个杂种绳之以法。
我准备坐回桌子后,但金海强突然一跃而起,将我压在桌上,伸手掐住我的喉咙,眼睛里闪烁野兽般的光芒。
金海强。我想。他出来了。
我努力想挣脱金海强束缚,但徒劳无功,他掐住我的脖子,我满脸涨红,我抓住桌上所有东西朝他头上砸去,一点用都没有。
我听到门被撞开,车进恒冲进来,他拔出枪朝金海强射击,子弹明明击中了金海强,但他一点不为所动。子弹很快打光,车进恒冲上来。然而,金海强很轻易就掐住了他的喉咙,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掐着我的脖子。咔嚓一声响,车进恒被扭断了脖子。
我又听到门被打开,之前的小男孩走进来,他躲在墙边,冷漠看着一切。我已经喘不过气,金海强松开手,我却没办法呼吸了,因为他把那柄压舌头的铁尺插进了我的咽喉。
金海强放下我,他朝小男孩走去。我用尽所有力气,想让那个小男孩赶快跑,然而,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很快惊恐发现,不可战胜的金海强,走到小男孩身边,想要掐住小男孩脖子时,却被小男孩一下撂倒,肥硕的身躯倒下,小男孩压在他身上,金海强动弹不得,小男孩伸手,掐住了金海强的脖子。
我失去意识前,小男孩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依旧很冷,像冬风。
我冷眼看着面前蹦来跳去的医生,他的喊声我一点也听不到,我看到他桌上放着根压舌头用的铁尺,我摸起铁尺,有些凉。我毫不犹豫将铁尺向着胖子医生的喉咙插去,在我看来,这铁尺本来就该在那。
我脑海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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