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姐姐厂里拿样品的时候，铁蛋大约是忙完了他的事情，在样品间玩。他见了我又讪笑着，蜡黄的脸上依旧蒙着一层脏污的油汗。但那不一定是油汗，更像是一种不健康的底色渗透出来。铁蛋殷勤地把样品替到我手上，他细长的手指甲缝里满是黑色的泥垢。触及铁蛋湿腻手指的一瞬间，我突然心里特别厌恶他，迅速缩回我的手指，同时心里翻腾出一个词语:杀人犯！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也觉得不该这样来看待铁蛋，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他，更不能很好地掩饰对他的反感，以至于一整天过去了，依旧不能释怀。
认识铁蛋大约有四五年之久了。铁蛋属于正常人都会遗忘的人群，我们的心里眼里不太能关注到他，就像我们不太关注街头流浪的弱智人群一样。铁蛋不是流浪者，他家就在我们附近。那时候，和我姐姐同行的吴叔工厂运作还正常，铁蛋就是吴叔厂里一名快乐的杂工。铁蛋瘦高，佝偻着腰，松松垮垮地拉着架子车，并没有几分力气的样子。他似乎特别喜欢和外来人员说话，尤其高兴见到我，他有时候会喊我姐姐，有时候又会喊我阿姨。铁蛋也赶时髦，他总是怀里揣着手机，耳朵上戴着耳机。或许为了显摆，他追着凑近问我:姐姐，你会下载歌不？我嫌弃他身上不好闻的气味，往一边趔了一下，皱眉说:我不会啊。车间主管小李就调笑我说:让人家娃娃白白叫你一声姐姐了，不就是下载歌曲吗？我疑心小李的实际年纪比铁蛋还小，但即使铁蛋大一些，小李会管一个智障叫兄长么？我白了小李一眼说:我是真不会啊！你会你怎么不帮他？小李嘿嘿地笑着说:我们铁蛋看得起你呢，没有让我给他下载啊。铁蛋，你说是不是？小李兼管着铁蛋这样的流动工作人员。因此小李朝铁蛋笑着，铁蛋却不敢笑也不敢接话茬，低着头，小眼睛在脚面上转了转就走了。
后来，铁蛋见了我，会向我要零钱钱花。还是一会儿叫姐姐一会儿叫阿姨的；我摇下车窗问他:要钱干嘛？他有时候回答买烟抽，有时候说给他媳妇买零食吃。通常我会给他三块五块的，因为不忍看见他眼神的哀求，不想他失望。然后我又会想:铁蛋这样的人，竟然有媳妇？
铁蛋真的是有媳妇的。我后来停在吴叔厂门外等人的时候，见到铁蛋紧紧地拉着一个女人的手，那个女人中等个子，不胖也不瘦，唯有脸上的菜色和铁蛋类似。她走路似乎不是很稳当，脚下飘忽着像一捆风干的麦秸，随时都要倒在铁蛋身上一样，铁蛋不得不做了她的依傍，做了她临时的根基。铁蛋对这个世界而言，是弱者，唯独对于她而言，是强者。女人的眼睛失神空洞，如果不是失智，她的长相本该挺端庄。据说，女人在读高中的时候，经历了一场情变，后来就成了现在的空有躯壳的人。不能得知，究竟怎样的人，毁了她的一生，那人现在又在哪里，是否备受良心的谴责，或者早已丧失了良心，活的依旧痛快。铁蛋虽然拉着她的手，但铁蛋有无名的紧张，大约他怕被人嘲笑，他的头要低下去再低下去，几乎要垂到他自己的胸膛了。他和她贴着马路最边缘走着，而她仅剩的理智让她对铁蛋交付了全部的依赖，恰如茫茫大海中抓住了一根稻草。我等铁蛋走近了，从车里敲敲车窗，开了窗户的缝隙递了十块钱给铁蛋。铁蛋眼里有惊喜，我想他知道我的用意，是让他给他媳妇买吃的，因为铁蛋拿着钱对他媳妇乐呵呵地示意着。但回应铁蛋的，始终是茫然。我又关上了窗户，铁蛋在车窗外，在和我有短暂交流后，又被我隔绝。
铁蛋也会在背后骂吴叔，我想他是学着厂里员工的样子，他也希望能够站到正常人的队伍里。铁蛋说:老吴个老东西，就知道剥削下苦力的人，给的工资还不够我给我媳妇买肉夹馍的。和铁蛋一样打杂的有一个斜着眼睛的猥琐老头子，他们叫他老梁，老梁问铁蛋:铁蛋，你给你媳妇买肉夹馍，她黑天里准你摸她不？这样的时候，我就会厌恶地关闭我的耳朵。小李就会呵斥老梁说:干你的活去，不要扯东扯西，闲事主任一样！老梁讪讪地走开，旁边的老女人们就对老梁的背影撇撇嘴，鄙夷地说:老不正经的东西！我不知道她们这样说，是不是在迎合小李，因为我也看见过她们和老梁打得火热，并不拒绝老梁的恶俗。
但铁蛋说的有一部分也是实情，吴叔开给员工的工资比同行要低一些。吴叔起家的时候，有一句广为流传又被人诟病的名言:杀不了穷汉做不得大官。他对待协作厂的苛刻也让人不齿，因此吴叔的路子越走越窄。这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吴叔的继承人，他的儿子在吴叔的悉心栽培下，没有成龙成凤，却成了地地道道的虫子。吴叔的儿子好高骛远，不停地折腾所谓的大投资大手笔，又不用心管理。数年下来，败光了吴叔丰厚的家业，以至于到了资不抵债的程度。后来，吴叔的厂子倒闭了。大树倒了，一干人等做鸟兽散，铁蛋就流落到了我姐姐厂子里。
于是我姐姐厂子里很快有了铁蛋的趣事。女工们对我说，铁蛋喜欢长得最漂亮的小丽。小丽个头很高，瓜子脸，干瘦的平板身材，像极了模特。唯一不足之处，有一双干涩的眼睛。她们说，铁蛋突然问小丽:姐，你看我长得帅不帅？小丽莫名其妙。小丽是90后，比铁蛋要小得多。铁蛋大约知道小丽不会回答自己，接着说:我要是长得帅，我也娶一个像小丽姐一样漂亮的媳妇。小丽她们大概也知道铁蛋是有媳妇的，就问他:那你家里的媳妇咋办？铁蛋说:那我就不要次品货了。她们于是都拿小丽开玩笑，说铁蛋也识货，知道谁最漂亮。偏偏小丽生性腼腆，不好翻脸，但总被强拉着和铁蛋相提并论，小丽肯定心里不会舒服。我私下里对车间的女主管说了，她卖了我一个人情，阻止了员工们拿小丽和铁蛋打趣。
铁蛋却始终没有把他媳妇带到我姐厂里来过，大约是因为我姐厂子离他家毕竟远一些，而当年吴叔的厂子离他家非常近吧。
于是，去年冬天听到铁蛋的媳妇死亡的消息，我挺震惊。知情人说，铁蛋的父母还有一个儿子，给铁蛋娶了这个媳妇，原本指望能生下一儿半女来。谁知道这个媳妇不但没有生下孩子，甚至连自己的水火都不能解决，总要尿床。铁蛋的父母失去耐性，打算把她送回娘家。媳妇的娘家如何肯接受送出去的烫手山芋？她爹妈活着的时候，她还没有嫁给铁蛋，原先的婆家也把她退回去过，她爹妈无奈也就再次收留了她。爹妈不在世了，哥嫂对铁蛋家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不要找我们。铁蛋的父母于是把铁蛋媳妇关在羊圈里，铁蛋媳妇可能知道饿，也可能不知道；可能知道冷，也可能不知道。有人说，寒风呼啸的夜里，听见狼嚎一样的声音，转瞬又听不见了，以为是冬天干枯的风声。
铁蛋对媳妇的态度随着他父母的转变而转变。被关在羊圈里的人蓬头垢面，愈发不复人形，他可能也去看望过她，不知道她是否能认得出铁蛋？但铁蛋不想多看她一眼，失望让他躲她都躲不及，如同她会吃人。
铁蛋媳妇病重到无可救药的时候，铁蛋父母曾登门告知铁蛋媳妇的哥嫂知道。这大约是怕她哥嫂后来闹腾罢了；死者为大，生的时候可以怕累赘，唯恐脱身不及，真到死了，就会说，我家一口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讨个说法或者讨一些补偿，这样的事情是有的。铁蛋媳妇的哥嫂说:生病了你家给人看病么，找我们有什么用。铁蛋家要的就是这句话，反正你家知道人病了，也就意味着能够想得到和接受病后边会随着一个死字了。
铁蛋的家人象征性地给铁蛋媳妇找了医生，或者竟然破天荒地让她住了医院？但铁蛋媳妇终于是死了，解脱了她在尘世的负累。据说，葬埋铁蛋媳妇的时候，她的哥嫂果然想责难铁蛋家人，铁蛋家人早有防备，几番理论下来，铁蛋媳妇的哥嫂没有占到上风，不了了之地看着铁蛋家把自己的妹妹草草埋了，像埋了一条狗一样。或许，重情的人对她的狗死亡，会更悲伤一些。
对于铁蛋媳妇的死，知情者感叹说，是铁蛋媳妇命不好。女人嘛，不会生孩子就算不上女人。邻村的一个女的，和铁蛋媳妇及其相似，不同在于生了一个儿子，母凭子贵，在婆家被无限包容，生活无忧。铁蛋媳妇也仅仅在死的时候让人们感叹了几句，随后就风一样从世间消失了。
没有了媳妇的铁蛋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怀疑，铁蛋不懂夫妻之事， 他对媳妇的感情，就像我们在路上看到流浪的小动物，有些怜悯罢了。真正照顾它，我们都没有那个精力，也没有那么高尚。我想我没有权利指责铁蛋，他自己尚且在这人世生存不易，并不具备收养小动物乃至一个大活人的能力，他也做不到收养这样的事，都是他的父母强加给他的。只能说，造化弄人。我只是做不到原谅他，铁蛋就像收养了小动物又把它遗弃的人。如果他不收养她，至少她的命运和他无关，让她拥有自生自灭的自由，也可能会好过于这样的结局？但那样的人，她的一生真的称得上“命运”二字吗？谁又敢保证，铁蛋不会是下一个被拴在羊圈里的人？
我想起了我多年前走失的姨家表姐。当年不知道她究竟是被拐卖了，还是仅仅走失。不知道她会不会比铁蛋媳妇幸运一些，还是同铁蛋媳妇一样，已经不在这个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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