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成开又在街上喝多了酒。
我从人群里望见了他的身影,背着一个小背篓,走起路来左右摇晃着,不知和旁边的人正聊些什么,但每一句话都是仰着脖子朝天空说的。虽然没有打醉拳的姿态,但依我看来跳出一段秧歌十字步是绰绰有余了。
正当我的目光紧紧跟随时,他看到我了。
只见他停下来伸手在兜里摸了摸,然后迈着不摇晃的步子走远了。
不一会儿,他举着两个焦黄酥脆的油勺朝我走来,那是一种飘着油炸香味的面制食品,是我上学时期的最爱。
他躬下身子摸了摸我的脸,把那两片金黄的圆饼递到我手上,又从胸前的兜里掏出一些颜色不等的毛票,把它们整齐叠了两次,塞进我的裤兜,然后转身朝一旁等他的老伙计走去了。
旁边同学问我,那谁呀?
我外公。
2
李成开是我的外公,也是我们镇上有名的石匠。他以手艺过人而出道,又因喝酒误事而闻名。
据说他当年带着一支石匠队在外干活,一天他喝多了酒照样上工,在五层楼高的山崖上碎石,迷迷糊糊地把锤子从崖上扔了下去,还想伸手去捡,要不是旁边的人手快拉了一把,他就头朝下给山神献祭了。
这种事情还不是一回两回,每次说起来他都仰着脖子大笑,笑着说自己命好。
一旁的外婆可看不惯他把侥幸当做好命,总会抱怨两句,“是,命好得很,总有一天还得因为喝酒要了你的老命。”
见外婆生气,外公急忙坐到她一旁,用手把她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一边摸她的脸颊一边说,“你看我这个老婆婆,又生气了哟。”
外婆被他这样一摸脸又是生气又是撒娇地赶他走开,我和表哥常常在一旁大笑起来。
小时候我们都以为是一个人怕另一个人,长大了才知道那是伉俪情深。
3
外公的心里有一片柔软的土壤,那里有外婆,有他的子孙儿女,还住满了家里的小动物。
小时候家里爱养小猫小狗,外公对之极其宠爱,经常抱着它们在脸上蹭不说,还喜欢蹲在地上抬起小狗的前脚和它嘴对嘴。
我和表哥习惯了这种事,后来只能站在一旁啧啧。他通常会望着我们笑,“不要看它们是猫儿狗儿,其实乖得很,聪明得很。”
但他经常也是这么夸我和表哥的,“我这两个孙儿乖得很,聪明得很。”
然后他站起身来证明给我们看,一边唤小狗的名字一边做出敞开怀抱的动作,那狗儿就像明白怎么配合他一样,高兴地活蹦乱跳,咬着自己的尾巴在原地打圈儿。
但如果被外婆撞见就不得了了,“李成开, 放开那只狗!”
她一个箭步冲上来,用拇指和食指拎起狗的脖子,小跑两步扔到了院子外面。
外公不会生气,只会在嘴里嘟囔着“老婆婆凶得很....”
随着我们长大,家里的狗也换了好几条,但外公总是那样和狗亲密相处,像个老父亲一样把它们宠爱着。
4
我回家跟爷爷奶奶说起外公,他们也取笑他和小动物的亲密,但爷爷笑完总会说句公道话,“别看成哥在屋头像个孩子,他干起活来那可是没人不服的。”
08年,外公来帮我们家盖新房子,那时我才见识到了他刚硬的一面,瘦小的身体里蕴藏着气沉山河的力量。
中午我去叫他们放工吃饭,正好遇上他们四个人抬一块石头,那石头体型巨壮,足有两百多斤,四个人用两条杠子担在肩上,喊着号子缓缓前行。外公是里面最瘦小的一个,但他却和身长七尺的爷爷走在前面。
我走远了继续回头看,望见他独自站在石堆上,举起一顶二锤,锤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下去,和錾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正午的太阳照得极其猛烈,他一次次挺腰举锤制造的声音,至今仍回荡在我的记忆里,时而从远处来,时而像是在身旁。
5
那天中午,他们在酒桌上聊起了年轻时候的事。外公看着手指间的小口酒杯,一仰头酒水下肚,吁了一口长气,感叹说自己老了,然后聊起母亲出嫁的那段岁月。
在他追忆的目光里,我看出来那是他一生中最引以为豪的事迹。
母亲出嫁动员了大半个李家梁,外公说只有一个女儿,就是要整得风光体面。他一个人背了八十斤米走在最前面,带着一行人走过了两公里的山路,浩浩荡荡的队伍随行随奏,唢呐声回荡在河间,消失在山谷,最后到我们家时据说跟来了许多路人,外公为此赚尽了体面。
他给母亲的嫁妆是半个家。大到半壁衣柜,两米的床,小到一副八仙桌,整套厨具,还有时髦的永久牌自行车,更有一般人家用不起的27寸西湖牌彩电。
那时候两个舅舅已经结过婚,但外公没有在他们身上花太多钱。他对此的说法永远只有一个,“咋地,不行啊!儿子娃家,钱可以自己挣,女儿难道也要跟我去打石头吗。又只养了一个,给啥不行啊。”
外婆后来常说,“他就是疼你妈,他说女儿从小跟我们吃了不少苦,也没送她读书,还挺愧疚的...”
外公这一辈子最多的爱和遗憾可能都在母亲身上。
但关于外公的事,我不太敢问母亲。
因为当我今天想起那位老人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快四年了。
6
外公留给我最后的记忆,是在13年表哥的婚礼上。
那场婚礼在我们镇上是出了名的大排场,而外公在那天也格外的气派。
他穿着一件黑色中山大衣,脚踩一双锃亮黑皮鞋,黑裤笔直,银色保温杯手中紧握。除了头发花白,没人能看出来他不是当天的主角。
表哥和舅舅站在一个巨大的拱形充气门下面迎接来宾,外公也站在一侧欢迎他的老朋友。
那天我和表哥合影的时候,外公也凑过来说要一起,旁边的外婆笑他几十岁的人了,还跟孩子一起拍照,羞不羞。
外公半笑不笑地怼了一句,“你个老婆婆,我还不信你一会儿不拍。”
他说那是他最风光的一年,那年他69岁。
婚礼像是在放烟花,所有人都喜欢抬头绽放的那一刻,但他们不喜欢也不可避免的是,繁华过后的寂静带着失落和忧伤。
那天我要离开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外公独自坐在远处的一张桌上,他见我要离开就匆忙走过来。
很多年过去了,他再也不是那个曾经给我买油勺的步伐稳健的李成开,也不再是那个举着锤子在石堆上为女儿建起整座房子的成哥,他的头发几近全白了,他探出手要问我去哪的样子,让我把婚礼的喜庆忘得一干二净。
“回去了吗?”
“是啊,外爷,你去里屋烤火吧。”
“再呆一天吧。”
“我过几天还要过来。”
“那你要再来呀。”
他的语气像是一个孩子的央求,这么多年我们长大了,他却做回了一个孩子。
当时我忙着赶路没多说话就兀自走掉了,走远之后我回头望了望,发现他又独自坐在那里。
他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握着银色保温杯,另一只手不时把盖子拧开又盖上,又拧开,望着远方。
后来我想过无数次,如果当时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面,我一定不会匆匆作别。
7
接下来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外公那瘦小却钢铁般的身躯被彻底击垮了。
医生说他得了严重的胃病,建议住院治疗,但外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他倔强地声称自己要回家养病,还大骂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医生懂个屁。
那段时间他的情绪总是反常,稍微不对乎就大发雷霆,无论是谁只要他不开心就破口大骂,变得蛮不讲理。
很快他的胃病恶化,身体极速衰老下去,家里人都说他最后瘦得只剩下骨头。
15年夏天,四川北部一场阴雨连续下了半个多月,在大雨将歇的时候,外公也离开了。
8
母亲在电话里说外公走了,她泣不成声。
我赶回去参加了他的出殡仪式。
那天又落起了小雨,我们一行人看着他的木棺放进土里,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外婆突然朝那个长方形的土坑扑了过去,像个孩子一样赖在地上大哭起来,撕心裂肺。
雨滴很细,哭声却很粗很长,像极了他当年举锤敲击的清脆声响,一阵阵冲向阴霾的长空,从此和他自己都消失在雾雨茫茫里。
是呀,我们在场所有的人,没有谁比她更应该掉眼泪了。
后来外婆跟我们说起,外公知道那一年家里生活过得拮据,所以不愿意花钱住院,而脾气不好是因为身体上极不适应。
她说着说着落下泪来,“成哥命苦,现在日子过得好了他却没能挺过来。”坐在一旁的表哥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我看见他转头望向了远处,像眼睛里进了沙子。
我知道,我们都对他的离世而心怀歉意。我愧疚于外公病重时没在身边,表哥则恨自己坐在他面前而无能为力。
所以他拍了拍我,说还好你没回来。
我想到母亲时突然体会了那种感觉,也许面对生命逝去的无力感远比不能陪伴来得可怕得多。
尤其是母亲会想到那个老人对她所做过的一切,想到自己的一生全是有关他的记忆,那些记忆一齐涌上来的时候,换做是谁都会接连地崩溃。
9
外公离开已经四年了。母亲每一年都会在他离开的日子赶回去,去见上他一面。
她说那是她生前跟外公说好的。
可我写到这里才猛地发现,我从未独自去过他的墓前,给他送上问候。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和他最后说过的话,我答应他的会“再来”。
可能一直以来只是我忘了。
我会去的。我也想要好好跟你谈一谈,给你送上最好的酒,十倍万倍地还上你曾经在手里攥紧的钱。
《寻梦环游记》里面讲到的,如果你没有被生者遗忘,那么你将活在另一个世界。
希望生活在那边的人,永远被爱的人想念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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