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门口塞满了人。几辆轿车停在食堂楼前,每辆车只间隔一人宽的距离。整条小路如同下水道口堵上了一团头发丝,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袁力站在两辆车的中间,看着身边一个个侧身而过的学生,心中有一种点钞票的快感。他揪起大衣下摆,侧着身子从车空里挪出来。女生与他擦肩而过,滞留着阵阵芳香,如同一枚干枯的花瓣落在一本尘封的书籍。他珍惜每一次擦肩而过。
食堂对面的梧桐树接连落下树叶。它们落在树枝的缝隙里,落在小轿车的挡风玻璃上,又从空中划了几道弧线,落在湿润的沥青路上,有一些不安分地落在了行人的披肩发上。袁力终于在行人摘下梧桐叶的时候走进了食堂。
一楼只能依稀看清天花板上的灯光,其他地方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影。袁力走上二楼,也许二楼能使他长吁一口气。可他却在楼梯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发呆过后,他继续拾阶而上。
扶手上面有些油渍,连接楼梯的平台中间立着一块新窗口的广告牌。那是一家炸酱面,上面有很多浮夸的艺术字,像是杀马特的发型。袁力站着看了一会儿,随后又踏着不急不慢的脚步上了二楼。
一个年轻的胖老板在二楼入口处开了一家零食摊,一圈柜台把他南瓜似的面孔牢牢围起。老板很和气,见到小姑娘总是露出甜腻腻的微笑,用柔和的声音向她们推荐各式各样的糕点和酸奶,有时还送她们几勺子酸奶,这样一整虽然很不美观,但免费的酸奶总能使很多人停下脚步。袁力一上来就看到了他,又是南瓜一样的大脸,又是高粱饴似的微笑。
面朝楼梯的柜台上放着几篮子糖果。袁力还是老样子,找了一个篮子便抓了一把。
“那个十五一斤,不讲价。”老板见到他,脸立马变成了苦瓜,“昨天刚进的,俄罗斯糖。”
袁力把糖果扔下,紫色的糖果宛如游乐园的小孩子,蹦进了篮子里。
二楼的人要比一楼少。几个卖盖饭的窗口还是排着很多人。倒是那家新开的炸酱面没有多少人。袁力重又穿梭在人海中,在无数餐桌间的空隙中侧身行进,像一只逆流而上的鲑鱼,只为回到曾经的栖息地。
卖炸酱面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有一副短笛一般的嗓子,叫起人来余音绕梁:“帅哥吃点什么?”
袁力说他吃炸酱面。
“好的。炸酱面一碗。刷卡?支付宝?”
袁力拿出了手机,对着姑娘已经打好的数额,冲支付机器扫了一下。一阵机械的回响伴着其他窗口的回响,在整个二楼混响为共鸣。
支付宝收款七元。
袁力看窗口的柜台上还有三个大盆,里面分别装着鸡腿、鸡蛋和虎皮豆腐。袁力问了问鸡腿多少钱,姑娘说:
“三元,帅哥。”
袁力端着炸酱面,转身发现邻近没有一个座位。坐着的人不是大快朵颐就是稳如泰山。袁力又一次进入人海中,这次他的目的是寻找空座。他在一个靠窗的地方发现了两个面面相对的空座,一面处于阴影之中,另一面靠近窗台,向光性极好。袁力把书包放到有阴影的座位上,刚要坐下,却发现自己忘了拿筷子。
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露面令人心悸。但是没有办法,袁力只能离开书包,座位和炸酱面,到打饭窗口旁边的消毒柜里拿筷子。他又一次跻身于人海中,并发誓那将是他最后一次投身于此。他拿到了一双绿色塑料筷子,迈开大步走回座位处。
袁力回来时发现对面向阳的座位上竟放着一个保温杯,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背包。他愣了一会,接着看到旁边的那几个座位都已经放满了包。袁力拿着自己的包,在阴影中坐下,双腿夹紧背包,拿起筷子,扶正大碗,来回搅拌面条和碎肉丁。淡栗色的手工面条很快在翻转下变成深褐色的美味。袁力一边搅拌一边看着对面的保温杯。杯身透明,呈现出毛玻璃的色泽,里面的液体分不清是白开水还是茶水,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一片。他把面条像翻土栽苗一般重复耕犁,酱汁全都搅到了大碗底端,有几根脆弱的面条经受不住这种榨汁机般的翻滚,一根根截断缩小,残肢断臂沾满了碗壁。这样单调的动作直到对面座位的主人归来时才宣告完成。
长发,黑框眼镜,黑口罩,灰白色的长大衣包住了全身,体型略微发胖。袁力看到这么一个姑娘走到眼前,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直接坐了下来,把手中的炸酱面放到杯子旁边。炸酱面带着汤,碗沿上躺着一只鸡腿。袁力看了看周围满满当当的座位,又以不友好的眼光盯着姑娘。姑娘没有看袁力,仿佛他已跟阴影融为同一种不可分辨的光谱,见于不见都于己无关。
姑娘摘下口罩,一张略带雀斑的脸在面条腾起的雾中迷离闪烁,眼镜片上很快凝满了水珠。袁力停下了筷子,他仿佛听到镜片上蒸气集聚的细微声响。姑娘摘下眼镜,整张脸暴露在袁力眼前。他的嘴里满是面条,牙齿只能咀嚼真实可感的食物,舌头也只能去感知炸酱略微发咸的肉丁。他看那姑娘没怎么搅拌就开始吃起面来,鸡腿从碗沿滑到碗底泡在汤里,像是一个在泡温泉时见到大男人的小姑娘,羞赧地藏在水底。姑娘挑起一筷子面,结果筷子太滑,面条重又落进汤里。她又挑了一小筷子,俯身靠近碗口,左手扶着碗,右手挑面入口,长短不齐的面像是被吸住一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便进入姑娘的口中。面条在她口中与唾液交织杂糅,上齿与下齿的交替摩擦使这些面团被切分细化,随着洞开的喉咙一点一点落进畅通无阻的庞杂系统之中。
袁力吃了几口肉丁。旁边突然响起了一声与众不同的笑声,其他的嘈杂统统化为背景音。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外国人发出的声响,看他的脸型和发型可以把他归为印度人。他正滔滔不绝地用阴阳怪调与一位相貌姣好的中国女孩谈论某些趣事。显然那个女孩并没有感到有趣,在印度人大笑之际,她虽然也乜嘴一笑,不过她的眉眼却备显无奈。他们就站在袁力旁边的座位上,稍稍整理了一下占在那里的背包和围巾,便落屁股而坐。印度人边说边笑,有时甚至还出来了几句本民族的语言,女孩手托香腮,眉目皱成一团,望着印度人眉飞色舞。
袁力他们仍然在埋头大嚼。姑娘好像刚意识到自己碗里还有一只鸡腿,她夹起鸡腿,把腿骨搭在碗沿,结果没放稳滑下去了。再一次夹又滑下去了。她反复了四次才把鸡腿搭在碗沿,不过那只调皮的腿骨仍在瑟瑟发抖,似乎在等待什么机会以图再一次潜入水中。姑娘把筷子搭在碗边,望着窗外。窗台上有一盆多肉,黄色的木板窗台布满油灰。食堂对面是三层楼的女生公寓,秋风卷起梧桐叶,并将它们倾洒在女生公寓的瓦片屋顶上。衣物在阳台晾衣绳边七零八落,秋凉使整栋楼爽气逼人。
袁力恰好看到了姑娘的侧影。光线竟使他产生了一种不可言状之感。袁力看着她如燕翼般圆削的鬓发。姑娘的侧影迅速闪过,随后又转过头来,低头俯向碗中的面。旁边的印度人又发出了阴阳怪气的笑,陪着他的女孩也露出一点笑容。印度人看上去更得意了,他的双臂在喧嚣的空气中胡乱摆动,犹如纳粹元首在对即将发动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作战前总动员。
几个女孩围坐在一起,哈哈大笑,面前摆着残羹冷炙。一对严肃的情侣并肩而坐,似乎正在交流,又似乎正对着眼前的饭菜发呆。穿着食堂工作服的老大爷看着过往的学生熙来攘往,一条空空的袖子像是一筒扣不动扳机的猎枪,紧贴他身体的一侧。卖炸酱面的姑娘大声喊叫,声音在二楼奔波游走,直达楼梯口卖零食的胖老板。胖老板依然对眼前的女孩给予无私的笑,脸部肌肉已杂糅成漩涡,向鼻子中间不断麇集。袁力看到他,猛地朝嘴里塞了一大口面。
姑娘的碗里只剩下了一碗汤,有几根面条懒洋洋地泡在汤里像桃色新闻的知情人士一样不愿露面。她拿起鸡腿,先对准鸡腿靠近腿骨的部分吮吸了一口。袁力忽然有一种舌吻般的美好。细碎的鸡肉分成了好几片,一些贴在腿骨上,另一些分离为枝桠,嫩白色的肉丝上有几滴深褐色的酱汤,慢慢从肉的末梢处向下滴落。牙齿开始靠近这些还散发热气的肉丝,一片,一片,又一片,接二连三地从腿骨滑落到口中,上半部分大片的鸡腿肉随之发出轻微的颤抖。姑娘闭口咀嚼,又微启皓齿,向那一大片肉味施以触碰。袁力可以感觉到腿骨上的残妆。鸡腿肉呈扇状牢牢围住腿骨的另一端,像是一个保护孩子免遭伤害的母亲,结实有力地同腿骨粘合粘牢。姑娘先朝鸡腿顶端横切一齿,鸡肉的撕裂声在空气中反弹撞击,最后汇聚到第二口,第三口,整个鸡腿肉已经成了残缺不齐的蘑菇伞盖,仅凭微弱之力在腿骨上负隅顽抗。袁力自觉呼吸紧张,心跳加快,他看到鸡腿肉在空气中慢慢消融,莫名的愤懑随着最后一点鸡肉的消逝而愈演愈烈。姑娘把鸡腿转过来,开始啖噬另一面的鸡腿肉。空旷的腿骨面对袁力,淡红色的血丝业已深入进骨髓。他低下头,吞食掉最后一点食物。
印度人的笑声再一次爆裂。袁力望过去,发现他们已经吃完,正在收拾背包。印度人一只手背包,另一只手搂着女孩的肩膀,冲着她咧开雪一样的牙齿,似站在山岗喊叫般发出大笑。女孩手持背包,脸上依然挂着模棱两可的笑容。袁力试图参透这笑容。他目送他们远去。
袁力夹起最后一粒肉丁,姑娘正吃掉鸡腿上最后一块肉。此后再也看不见这条鸡腿上的肉了。他的目光越过姑娘,望着窗外的女生公寓。几个女生在那里找自己的衣物,梧桐树叶还在成堆地往下落,风还没有停止的样子。袁力站了起来,背上书包,端起碗筷。待他收拾完备,他发现姑娘也站了起来,端起保温杯吮吸了一口水,慢腾腾地收拾背包。
袁力从她身边侧身而过。姑娘的香味在他肩头上徘徊。
他走到收拾剩菜的餐车前。老大爷见势走了过来,接过空碗,对袁力微笑,低头道了一声:
“谢谢。”
在二楼的楼梯口,袁力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立刻立住,朝整个二楼回望了很久很久。人散去了很多。几个女孩端起盘子,起身离座。并肩而坐的情侣正在拥吻。卖炸酱面的姑娘坐在窗口后面玩手机。每个人都安详而又康乐。没有坐在他对面的姑娘。他转过身,看到胖老板正在向印度人和女孩推销新来的酸奶。印度人张着大嘴,听着老板连珠炮似的汉语,对他身边的女孩赞叹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袁力走到糖果篮前,抓了一大把紫色的俄罗斯糖,扔进口袋,随后慢慢下楼。
他在一楼听到了胖老板的咒骂,但没有人走下楼梯痛打他一顿。
袁力再一次融入人海,享受擦肩而过的快感。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梧桐叶,被万人碾轧,直至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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