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龙小上战场时不过才百来岁。
这场神魔大战声势浩大,持续了几百年,连带着四海八荒都卷入其中,魔族攻入龙宫时,正值龙族主力都集中在前方战场,龙宫里只有龙后和尚未成年的小龙女还有一些老弱病残。
龙小被她母亲藏在密室里才得以逃过一劫。
待到神族援兵赶来,昔日金碧辉煌的龙宫已成一片废墟,连龙角都隐不去的小姑娘义无返顾的上了战场。
她被分在凌霄帝君的门下,隔壁住着的是凌霄帝君座下唯一的弟子,名叫君十,除了有着一张好容貌之外,在仙术不昌的年轻一届,也是极为出色的年轻神君,只是同昆仑山顶千年雪一般,平日冷冰冰的。
凌霄帝君嘱咐他好生照顾龙小,却被青年不轻不重地顶了回去。
“我上战场是杀敌的,而不是去照顾小孩的。”
凌霄帝君闻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道:“都回去吧。”
龙小跟着君十出了大殿,却被转身堵在转角。
“你不能上战场。”
龙小抬眼扫了一眼他:“这不关你的事。”
“你只会拖后腿。”
龙小没理他,直直地撞开他,声音细软还带着些小女孩的怒气:“我不会拖后腿的。”
君十皱了皱眉,也转身走了。
之后,两人没了什么交集,君十一如既往的不爱说话,独来独往,反倒是龙小,待人温和,与旁的仙兵相处极为融洽。
某日君十奉命带军支援战场,不想中了埋伏,他拼尽全力带着仙兵杀出重围,又遭追兵。
他令众人先走,他断后。
本以为必死无疑,却是西边来了一条红色的五爪龙,体量尚小,气势却一往直前,风雨雷电奔腾而来,直直地朝君十俯冲而去,一爪抓住他后凌空而起,消失在层层云雨之后。
君十按了按横在他腰间的爪子,艰难的说:“我觉得你可以放松一点。”
龙小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松了松爪子,君十舒了一口气。
一路上,龙小带着他飞的跌跌撞撞,却牢牢的护着君十,到了司药殿,竟直直跌下去,饶是这样还是高高将君十举起,龙背重重地摔在司药仙君从昆仑搬回来的昆仑玉上,那骨裂的声音,君十听着也不由觉得背后一凉,也晕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君十看见龙小躺在他对面,脸色苍白,对上他的目光便撇开了眼,一言不发。
君十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你知不知道,你有可能救不回我,连你也会死。”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比我有价值。”龙小语调平静,甚至眼都不眨地说:“你能杀很多的魔军,如果我的死能要更多魔军的性命也不错。”
君十一愣,就沉了脸:“龙小!你……”
龙小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却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君十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沙哑着声音,开口道:“那你以后跟着我吧。”
“好。”龙小艰难地扯开嘴角,“谢谢你。”
君十沉默下去,很久很久之后,龙小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她才听到君十轻声说:“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2】
从那以后,龙小就跟着君十上战场了。
一场激烈的战事之后,神魔两族皆死伤惨重,签订了暂时和平契约。
那天晚上君十喝的大醉,龙小在山崖上的月桂树上找到了他,他告诉龙小他本来是人间一普通的修仙者,有一个未婚妻,后来神魔发生大战,他所在的人间也遭到波及,他未婚妻为了保护他而死在魔族手里,而他侥幸被凌霄帝君捡了回去,还被收为弟子。
“我要杀尽天下魔族狗。”
君十醉醺醺地跟龙小说,却一不小心滚下树。
龙小艰难的扶起他,“你该减肥了。”
君十笑了一声,口齿不清地唱起了歌。
不成曲调,难听死了。龙小皱了皱眉,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别唱了,难听死了。”
君十止了声,还没等龙小舒一口气,他唱得更大声了。
龙小腿一抖,差点把他摔出去。
君十开心地笑了起来,那是龙小第一次看见君十笑。
她觉得其实君十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神仙,只不过,普通的很特别。
龙小开始模仿君十,剑式,法印,衣饰,甚至君十喝酒她也会跟着喝,还会哼君十那晚唱的不成调的小曲儿。
君十没有在意,倒是凌霄帝君瞧见了,饶有所思地说了一句:“龙小和你长的越来越像了。”
君十才回头审视这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姑娘,只见她和他一样的装束,甚至腰上挂了一根和他一模一样的玉笛。
他便去问龙小:“你这是什么意思?”
龙小有些懵:“什么?”
君十伸手指向她,不知为何又半途收回了手,摸了摸鼻子,轻咳了一声:“没事。”
龙小哦了一声,也没放在心上。
君十叹了一口气,心里琢磨不过是小姑娘一时兴起,便随她去了。
而后魔族不宣又战,战乱又起,他们都上了战场。龙小虽还未成年,确已然是能抵挡一面的了,她成了君十的副将,一同被派往北边的战场。
魔族的兵力主要集中在东方,故而他们这边的压力不是很重,君十每天还能抽空教教龙小。
可不知什么时候,魔族大军竟突至北方战场,好不容易暂时打退了魔族,可神族死伤惨重,那晚君十去找龙小,想让她去请援军,毕竟战况险峻,生死难料,他能做的,只是让龙小离这里远一点。
月光正好,君十拎着酒敲开了龙小的房门。
龙小穿得整整齐齐,看见是他也不惊讶:“你来了。”
“嗯。”君十想让她离开却被龙小打断。
“我不会走。”她安静的看着君十,其中坚持不容辩驳。
君十和她僵持了一会儿,他还是退让了,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喝酒么?”
龙小勾了勾嘴角,侧身请他进来:“你莫要再喝醉了,我可能没力气扶你回去了。”
这一次,是龙小喝醉了。
君十自饮自酌,似醉非醉的问她:“龙小,你说做一个神仙最悲哀的事是什么?”
龙小迷迷糊糊地醉倒:“可能是……法力滔天……能超越三界,却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了……”
君十笑了笑,不在意地点点头:“确实悲哀。”
【3】
这种敌强我弱的战争最忌讳的就是持久,一旦时间长了,军心浮动,战事就愈加艰难。
可君十从来没有想过放弃,直到魔军领头的换成了一个姑娘。
“昕芸!”
君十蓦地愣住了,龙小堪堪挡住砍向他的大刀,蹙眉大喊道:“君十!你做什么!”
君十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对面。龙小顺着他目光看过去,不知何时,魔族领军换成了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穿着白色华袍,腰间佩了一白玉短笛,站在魔族的最高处俯视众生,哪里是个魔啊,分明就是神。
龙小冷笑一声,穿着这么引人注目不就是想拉仇恨么,她成全她,“君十,掩护我。”
她拿起挂着背后的弓,伸手就是三根弑魔箭,对准了那领军女子。
不想却被君十拦下了。
龙小疑惑的看向他,君十挡在她面前:“你不能杀她。”
不是你杀不死她,而是你不能杀她。龙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松弦,三根弑魔箭离弦而去,擦着君十急急朝前而去。
君十猛地回头,却看见那三根箭直直的射进他身后的魔族体内,他一个恍惚,听见身后的龙小冷冷的声音:“你这样会死的。”
君十还是不管不顾的往前冲,龙小一手拉住他:“你是想死么!”
君十转过来,双眼通红的盯着她:“你不懂。”
龙小沉默半息,自嘲一笑:“那随你。”
却是趁他转身之际变回龙身,一把抓住他便往回飞,身上不知道遭了多少伤,却一直没松爪。
直到回了营地,仙医迎上来,龙小刚化为人形,就直直喷出一口血来。
她擦了擦嘴角,冷冷的说:“让君十仙君好好地养着。”
没有了君十,北边战事愈加艰难,龙小却咬牙坚持了下来,直到援军的到来。
她这才舒了一口气,她一直没有问君十那个姑娘是谁,一来是没时间,二来她也隐隐猜到了那女子的身份。
龙小一战成名,四海八荒都知道龙族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小姑娘,在北荒之战中以少胜多,成了神族有名的神将。天帝赐她仙职,她拒绝了,依旧跟着君十。
君十有些疑惑:“你这是为什么?”
龙小抿了抿唇:“我觉得我有必要看着你。”
君十一怔:“看着我什么?”
“送死。”龙小扫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们都知道她是谁。”
君十变了脸色,垂下眸:“这不关你的事。”
“我救了你两次,你觉得这不关我的事?”
君十冷色道:“其他的我都随你,但此事你莫要再插手。”
龙小面无表情地看着君十:“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君十一怔,之后便是一副安心养伤的模样。
君十和龙小同在司药殿休养,不用上战场,君十便每天看书,写字,下棋,可无论君十做什么,龙小总会呆在他身旁,安静地擦着剑。
君十似乎也已经习惯龙小的步步相随。
【4】
九重天安静祥和,不见人间悲欢离合,也没有战场上的血肉横飞。寿与天齐的命途,在这里似乎连生死都不算什么大事。
有时他们也会偷偷背着司药神君去月宫下面喝酒,一喝就是整宿,君十笑道:“若是放在人间,我们就是喝了一整年。”
龙小有些恍惚:“人间是什么样的?”
君十眯眼想了一会儿,道:“是个很有趣的地方。”
龙小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后续,蹙眉看他:“然后呢?”
“然后也是一个伤心的地方,你不会想去的。”
“不,我想去的。以前听母亲说过假若化作美少年行走人间,鲜衣怒马,必会得满城香囊绣帕……。”
“你应该会收到很多香囊绣帕吧。”
君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那倒没有。”
龙小仔细端详他良久,才道:“那你们那儿的姑娘眼也太瞎了吧,你这么好看,应当有很多帕子才对啊。”
君十没有说话,却不知怎地,竟然红了耳朵。
凌霄帝君来看望他们,若有所思地道:“君十啊,我怎么觉得你活泼了许多啊……”
君十嘴抽了抽,恢复了平时的冷脸:“不知师尊有何吩咐?”
君十又返回了战场,而龙小被凌霄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她虽远在凌霄殿,却依旧听说了君十的大名,听说他每一次都会冲在最前面,每一次都能打得魔族落花流水,没有辜负他师尊的名头。
可龙小却觉得这和凌霄帝君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君十本来是个英雄。
龙小成年那年,君十也终于得了空闲,回来看她。
龙小一个人在院子里练剑,可是看见他走进来,便收了剑,高兴地迎了上去。
“你来给我贺生的么?”
君十穿着铠甲,上面还有黑色的血迹,他目光却极其温和:“你终于成年了,我自然是要来的。喏,这是给你的礼物。”
龙小笑起来,弯了眉眼,接过他递过来的黑匣子,正想打开的时候却被君十阻止了:“等我走后再看吧。”
他离开的时候,龙小突然问他:君十,你能不能不走?或者我陪你去?“
君十笑了,他道:“龙小,我会把魔族彻底赶回老巢,再不敢来犯,你可以走遍四海八荒,到处去看看。”
“可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我要当个英雄,如我年少时所梦,平定山河,倘若死了,也会死得荣耀从容。。”
“不,龙小,战场有我就够了。”
“你这样的小姑娘不应该囚于大海和战场,你应该到处去看看。”
她问君十会跟自己去吗?
君十便笑,他说:“我会回到故土,直到死去。”
也不知为何,听着君十的话,龙小便觉着心里胀胀的,很难受,她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低声叮嘱道:“你莫再要分心了,她是你的敌人,你若是对她留情,你会死的。”
“我记住了。”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过漫天的祥云,吹起他的身后的银色斗篷,长枪红缨亦飘起,他敛了温柔,一如龙小最开始见到他的模样。
这才是君十。
【5】
直到龙小打开那个黑匣子,看到那把君十不离身的青璃剑,才明白事态的严重,君十他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她去找凌霄请战,原是神魔最关键的一场对决,君十要与故人相战。
凌霄看着她许久,终于开口:“我答应君十,要看住你的。”
龙小面色白了白:“所以,一开始你就知道他是要去送死的。”
“他说他会为了你好好保重的。只是你知道,他是下了决心要弄清楚当年的事的。”
龙小低笑了一声:“君上,你也应该知道,你是拦不住我的。”
说罢,她便化龙而去。
凌霄静静站在殿前,风扬起他的长袍,他摇了摇头,“年轻人啊。”
转身去九重天上,不多时便又带了一队天兵出发。
那一仗凶险,魔族势不可挡,君十强攻几月,却未占得半分便宜。
终于有一夜,有人夜访:“好久不见,谢椹。”
这是他在人间的名字,来者是谁昭然欲揭。
君十冷冷地看着来人解开黑色斗篷,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你是来跟我解释为何你是魔族的吗,昕芸。”
她笑了笑:“我本来就是魔族,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那你来做什么?”
昕芸勾着他的衣领,暧昧地轻吸了一口气:“当然是来和你再续前缘了,谢郎。”
君十一把推开她:“我会杀了你的。”
昕芸后退了两步,“怎么不见你家那条小红龙?”
君十冷着脸:“干你何事。”
昕芸却笑着睨他:“我会杀了她,就像杀死你双亲一样。”
君十蓦地抬头,双眼赤红:“你说什么?”
昕芸却毫不犹豫地退出门外,笑声如铃声荡起:“谢郎,明天战场上见。”
君十毫不犹豫地冲出去,却早不见了人影。
第二日,昕芸果然在战场上等他,隔着千军万马。
这是他唯一一次不复从容,径直朝昕芸飞去。
终于站在她面前,他提着剑,面色冷漠:“为什么?我父亲母亲从未亏待你……”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你去的呀——百年来最有潜力的神君,我魔界自然不会放过你……”
“那你当初又为何要给我挡剑。”
“自然是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不会忘记我,你的心魔会永远困住你——你看你如今和百年前相比又有何长进?”
“……”君十冷笑一声,提剑直直朝她而去,“我如今一样能杀你。”
昕芸依旧笑着,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过,“还不动手。”
四周黑光一闪,顿时将他困在其中,电闪如刀,如千刀万剐朝他而去。
他抵挡一会儿,不多时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再也撑不住,直直倒了下去。意识模糊间,他只看到龙小化龙而来,风雨突至,万箭朝她而去,却依旧不管不顾的直冲他而来。
又是一把抓住他朝天飞起,却早没了当初的蛮横。
君十笑了笑,温柔又无奈:“傻瓜。”
龙小却闷闷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
【6】
君十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安稳躺在司药殿。龙小坐在他旁边,神色温柔。
君十瞧着她的面容,许久后,慢慢笑了起来,他说:“又要劳烦司药神君了。”
“你中了毒,受了伤,能活过来,已经是莫大的福分。这战场你怕是去不了。”龙小眼里有了雾气,温和地道:“你很想杀她?”
君十昏迷久了,脑子不太清醒,怔了一下问道:“谁?”
龙小微微抿了抿唇,来时凌霄帝君说那个魔族女子是君十的心魔,若不除去,君十心魔难消,不说更进一步,怕是不久后封神的天劫都熬不过去。
龙小眉间犹豫散去,如天光乍现,她温柔地笑道:“你得回昆仑养伤,魔族我会帮你赶回老巢的。”
君十也笑起来:“好,等你回来,我带你去看这人间,”
龙小点头:“那你等我回来——”
天光从大开的窗户里倾斜进来,送来甜蜜的花香,龙小伸手盖在了君十眼睛上,君十觉得有些困顿,模糊间听见龙小的声音:“你一定要等着我,如是等很久,你也不能忘了我。”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我的小姑娘。
君十这样在心底说着,他更想说给龙小听,可他实在是太困了,只能沉沉睡去。
君十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他醒来,神魔重修旧好,四海重归太平。他听说那最后的决战打得十分艰难,昏天暗日里,神魔两军不分上下,最后是东海龙族的最小的公主瞒着所有的人,携上古魔器潜入魔族,以龙血触怒魔器,竟是和那魔族女领将同归于尽。
参与过这场战争的神仙都还记得那日夜里,一片黑寂,突然北方魔族军营里火光喷射,如同昆仑山崩,烈火吞灭了一切惨叫,只留下溃不成军的残余魔兵。
神族大胜,神族论功行赏时,缺席的除了痛失爱女的东海龙王,还有凌霄帝君的大弟子君十。
再后来,人间出现了许多戏折子都流传着他的故事,他如何英武,如何俊美,如何于以一人之力,灭诸魔,也有的说他和那个魔族女将的爱恨情仇。
可却没有人再见过那个天神。
有说法他终死故土,有的人说在东海边见过他。
然而这些传说都同君十没什么关系了,他的确去过东海,可却被龙族拒之门外。
后来,他走人间万里,四海八荒,桃花与美酒,木樨和冬雪,就像龙小以前所盼望的那样,可是他心里再没有了喜悦。
这一千年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很慢。
一千年后,人间的沧海变成了桑田,而他除了一头银发,再也看不出哪里变化。
犹记得,当年龙小成年时曾问他,这世上最可悲的是什么?
他回答说,大概是生离死别。
然而直到此刻他白发苍苍,大雪满身,躺在昆仑山的雪地上,君十又想起那晚他问龙小,做一个神仙做悲哀的事是什么。
应是你是我姹紫嫣红的惊梦,而我在你离去后才明白。
寿与天齐,我却再不会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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