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刺

傍晚。叶子匆忙打包饭菜，下楼。车流一如往常地拥挤，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车灯此起彼伏。叶子耐心地等红灯。那次的教训还在。那次送饭超时，叶子径直往楼下左手边的水泥斜坡冲，摔得鼻青脸肿。那时叶子知道，着急只会坏事。

到店时，叶子看见宇辰在低头看手机。她唤他接过手里的碗筷，宇辰磨磨蹭蹭。夫妻俩坐在宽敞的、摆满缝纫机的店里吃饭。生意冷清很久了，彼此的心在等生意地煎熬中，已生出疲倦感。甚至，彼此的感情也因此受损。有客人时，俩人会立即迎上去，会使出浑身解术与客人交谈。客人有各种各样的。有些客人询问大堆后，走了。有些客人还价没有底线，他们大概觉得店里的东西是捡来的。爽快的客人总是那么少。

竞争激烈，房租高昂。叶子和宇辰心力交瘁，他们现在极少聊天。宇辰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异常敏感了，叶子现在说话总是很小心。怕触动宇辰敏感的神经，怕惹他生气。

店门前的大马路车流滚滚，喧闹声永不止息。叶子收拾碗筷，眼睛不时望望店外。这时，宇辰的手机响了，是位顾客。顾客说等会要过来换配件，宇辰回信息说家里没配件，要等明天。叶子轻声提醒宇辰，“宇辰，你去市场拿货就是。”宇辰说，“市场这时下班了。”叶子又说，“去你关系好的哥们家借，人心易变，你现在不给顾客换，说不定明天他就改变主意去其他家了。”

宇辰给了客户最低价，客户却犹豫了。上午有客人换同样的配件，是手机转款，叶子建议他截图给这个顾客看。宇辰突然就生气了。他说，“叶子，你是猪啊！别人不会相信的，以为你作假。”叶子说，“不一定，你试试。”“……以为别人都像你，什么都信！不会做生意就少说话！”宇辰突然就火冒三丈。

叶子瞬间觉得很堵，但克制住了。俩人都低头玩手机。视频里的风景美不胜收，这多少平复了叶子的火气。她自言自语道，“嗯，明年我要去旅游。”“叶子，你到底长脑子没有？”宇辰带着未消的余怒说。叶子的笑顿时凝固在脸上。她说，“我说错什么了？即使我说错了，你也可以好好和我说话，有必要总带情绪吗？有必要骂我吗？”“你旅游什么！你有钱吗？你不看看你的处境！”宇辰神情轻蔑。

叶子的圆脸微微泛红。她接着说，“宇辰，我随口开个玩笑也不行？”宇辰说，“欠债不用还？你还开得起玩笑啊！”

叶子忍了忍，但憋在心里的气令她烦躁。她觉得宇辰今年变化太大。从前那股潇洒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身芒刺，再就刷不完的视频。他也不愿就生活的琐事和叶子沟通，叶子啰嗦，他就斥责她废话多。叶子努力调整自己，以免争吵太多。争吵实在累，叶子在这八年的婚姻里领教了太多。她知道宇辰压力大，她尽量忍耐。有时候，叶子会无法忍耐。就像此刻。

饭前饭后两个钟不到，叶子就被宇辰斥责两次。她堵得慌。她要求宇辰道歉，要求他承认自己不该无故动怒。她说自己并没有说无伤大雅的话。宇辰神情严肃，他继续刷他的视频。叶子气极了。她说，“宇辰，这日子还要过吗？我们连最基本的沟通都不需要吗？”宇辰不屑一顾，他说，“你愿意过就过，不愿意过就去找你的红颜知己。”这句话真是火上添油。这无中生有的罪叫叶子难以下咽。

叶子在店里踱步几圈，突然想使用语言暴力。她故作认真，说，“宇辰，我们离婚吧！”叶子有个缺点，每次失望透顶时，就喜欢说“离婚”二字。她并没作好离婚的打算，她也认为宇辰不会较真。俩人心里都有孩子。

不，这次宇辰认真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桌子，他说，“叶子，你不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你要离婚？好啊，今天就成全你！”是啊，宇辰还是那么帅气，而自己不再是当初苗条的、长发飘飘的叶子。这样想时，叶子无限失落。但是话已经脱口而出，她不想收回、不想认错。积攒的失望太多，这使叶子对婚姻保留着顺其自然的态度。

叶子想休战，但宇辰不依不饶。今天，他的怒气似乎没完没了。他扯着嗓子说，“叶子，你赶紧回去找到户口本和结婚证，我马上回来。”叶子说，“今天星期一，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呢。”“我不管，今晚必须回老家，明天就办证！！”宇辰态度坚决。叶子想着先顺从他，就骑车回家了。

读小学的两个孩子在客厅看电视，叶子要求他们去小房间写作业。这套三室一厅的旧房子买了四年，那时生意好做。以为会继续下去，不曾想生意场风云变幻。叶子也清楚自己和宇辰都不是很好的生意料。她没想过发大财，除掉生活开支有点积蓄，她就很满足。她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叶子收拾厨房、客厅。宇辰很快回来了，那份坚决的态度依然挂在脸上。宇辰问，“叶子，你找到证件没有？”叶子小声说，“宇辰，明天再回吧，今天太晚了。”“就现在，半小时后出发。”宇辰不容置疑的话语在空气中震颤。

冰箱里塞着冰冻鸡爪、鸡腿、鸡胗、海带、豆皮，都是叶子上午买的。她打算下午卤给孩子们吃，结果读书忘记了时间。她自嘲地想，“哎，离婚就可惜这锅卤味了，就吃不到了……”她故意拖延时间，她觉得在气头上离婚太可笑。

但是今天她很被动。她其实已经服软了。她说，“宇辰，等吃完这锅卤味再离婚吧？我太喜欢吃卤鸡爪啦！”“不行，今晚必须回去。”他说。今晚的芒刺格外粗重、锋利。叶子继续说，“孩子们明天上学，还有你怎么和孩子们说？”“不说，到家再说。”话毕，宇辰转身下楼。

叶子觉得宇辰太冲动，想事也不周全。宇辰在楼下发动汽车。叶子喊出写作业的两个孩子，对他们说要去外婆家吃酒，明天给他们请假。孩子们欢喜雀跃。先瞒着吧，到那一步再说。她想。

叶子便装出发，只带了证件。这是要离婚，这是人生大事，叶子应该着急、应该哭天喊地。但是她没有。反而，她比任何时候都冷静、理智。她在心里已经接受可能而来的事实，是的，离婚。大不了财产各自一半，孩子也是。叶子对婚姻生活已生出疲乏之心，经年累月的忍耐、包容，以及缺少沟通。是的，叶子对眼前的处境已无所谓。

孩子们嚷着要吃烧烤，宇辰爽快答应，叶子没阻拦。烧烤摊上，宇辰给孩子们点最爱吃的鸡腿、鱿鱼、鲫鱼……点了好多，全是贵的。宇辰低头吃着烤肉，不时给孩子们倒饮料。他要孩子们多吃点，说想吃什么爸爸给你们点，想喝什么爸爸给你们买。他不看叶子，不和叶子说话。叶子记得，昨天宇辰的口袋里只剩一千块。资金全部压货了。

叶子看着大口咀嚼的宇辰，心生怜悯。仿佛这是一家四口最后的相聚。孩子们吃得很少，就是耍耍热闹。叶子也吃很少。叶子和两个孩子猜这字谜，说些笑话。唯有宇辰沉默不语。宇辰不停地吃，不停地喝。叶子说，“宇辰，你少吃点，吃不完就算了。”宇辰神情紧绷，他说，“叶子，你别管。”

叶子看见了宇辰做决定后的翻江倒海。但是宇辰不愿意妥协。他发动汽车，载着孩子老婆极速前行。天色已晚，高速路上的车子来来去去。叶子猜测车里那些人的生活。她猜测那些人也有各样的苦恼和坎坷。这些年，她周围的人群叫她领教了这点。若听人们掏心，就会发现纯粹的快乐是没有的。所以，叶子在睁只眼闭只眼生活。

时间在流逝，距老家四小时的车程已走一半。宇辰不停地咀嚼槟榔、抽烟。叶子从宇辰口袋拿出一块槟榔开始咀嚼。宇辰欲阻止，叶子说，“别忘了，明天我就自由了，明天你就管不着我了。”宇辰不再说话。冷风嗖嗖，有几滴雨砸碎在前玻璃窗。

整个冬天都是灰暗的。

片刻后，叶子打破了沉默。“宇辰，你想好了离婚要面临的财产分割吗？想好了孩子何去何从吗？”

“有什么好想的，离了再说。”宇辰手握方向盘，眼神直视着无尽头的路。

宇辰的幼稚和冲动，叶子太熟悉了。但是这一刻，她还是失望。“你怎么和你父母交代，还有，怎么和孩子说？”

“不说，我不会让父母知道。”宇辰似乎每句话都是随口而出。

“可能吗？不久就到家了，这些事难瞒不住的。”叶子突然不想继续了。

“不回，去县城住旅馆，明天办证。”

……

这样的沟通太累。不早了，叶子掏出手机给孩子们的老师请假。她想着如何向孩子们说“离婚”的事。叶子想啊想，想啊想……她把脸转向窗外，远处房子的零星灯火和大山交替着出现、消失。叶子哭了。眼泪悄无声息地掉落。

流过泪后，叶子真正接受了将到来的变更。她觉得日后的生活也不会太差，大不了找份工作，清清静静地过。她甚至觉得日后的生活会好过如今这种彼此内耗的状态。至少她可以选择了，她会好好选择的。生活一次次教训她，她还是学会了点什么。

距离目的地还一个钟。这时，宇辰开口了。他说，“叶子，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答应再不说“离婚”之类的话，我就调转车头。”宇辰多么高高在上啊。他要求叶子求饶、妥协。叶子愣了一下，她说，“宇辰，难道你没有错吗？难道你不该道歉？”“那算了。”宇辰脚踩油门，加大力度。

这时，宇辰的同行朋友发来信息，邀请宇辰聚餐。这是常事。宇辰会时不时和朋友聚聚，喝喝小酒，打打牌。宇辰回复朋友语音，说现在有点忙，要下次了。很快，车子到了收费站，宇辰停车去了洗手间。他去了好久，叶子都等得不耐烦了。再半个钟就到老家了。

终于，宇辰慢悠悠走近了。叶子透过车窗望着这个身材挺阔的男人，习惯性的依赖感瞬间生起。但是她有自己的底线和尊严。今晚这绵长的揉搓令她的心智过于脆弱。

宇辰没有立即发动车子，他坐在驾驶室抽了支烟。半晌，他说话了。“叶子，我们回去吧？”这次，话语柔和。

“回哪里？”叶子故意问。

“回小城。”

叶子哭笑不得。短暂沉默后，叶子同意了。宇辰调转车头。现在，宇辰对着语音和他朋友喋喋不休。音乐也响了。连叶子都顿觉放松。那种熟悉而安稳的生活，太具吸引力了。宇辰妥协了。叶子也妥协了。

返回路上，叶子掏出手机给孩子的老师留言，说事有变更，孩子们明天会照常上课。不久，叶子在摇摇晃晃的夜色中睡着了。她太累了。她相信宇辰更累。

但是，叶子觉得所有的路都没有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