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余跟我聊天说,他已经在这座小岛上住了三十几年。
我看着他,有点怀疑,问他,没出去过。
老余笑笑,随手从路旁拿起一颗石子,向面前一望无际的海扔去,水深,石子竟没激起一点波澜。
离我们十几米远的灯塔上,有人拿着灯光晃着我和老余的眼睛,身影高瘦,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那是老余的儿子,是老余照着自己的样子如法炮制的另一个接班人。
灯光太亮了,我眯着眼睛,转过身去想叫老余走快点。
老余没理我,神情落寞,眼睛却直勾勾的看向不远处的灯塔。
我问老余怎么了,是不是舍不得这份工作?
老余没说话,也没看我,只是抬起手,向着灯塔挥了几下,对着灯光,老余的手臂像个没了水分的树干。
啪嗒一声,光灭了,灯塔上的人影也不知道隐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电泡灯射出来的光远远投射在海面上,泛起一片晕黄。
老余在带我回家的路上,不说话,走的也很快,不一会儿,我就落在了他的后面。老余的家离灯塔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屋子的前面就是困了老余几十年的大海。
月亮从海的另一边慢慢落了下去,残留下的几道白光打在灯塔上面,有一瞬间,我以为这个十几米高的东西是一场梦。
二
几十年前,老余的爸爸带着全家迁到了这,那时我还没出生,现在却靠着理不清的辈分做了老余的叔叔。
说来,真是觉得好笑。
父亲说,小余走的时候,一个劲的哭,整个脸都埋在臂弯里。那时父亲跟老余一般大,十七八岁的样子,剃个寸头,见老余那样,也跟着哭,最后还是老余的父亲硬拖硬拽才把老余拉上了船。
老余站在船上,只用力的挥了挥手臂,大颗大颗的泪珠汹涌的掉在甲板上,像条没了力气的鱼。
第一次见到老余时,我心底有些惊讶,虽是和父亲同岁,却比父亲显的大了不少。
后来才知道,十七岁的老余到这的第十天就接手了工作,十五多米高的灯塔上挂着个大煤油灯,锈迹斑斑的铁链一端连着煤油灯,一端连着大梁。
经常在夜里,老余余踏上咯吱作响用竹子做成的楼梯,去拔那灯芯,他最重要的工作不是加灯油而是拔灯芯,灯芯比煤油消耗的快,一个打盹的功夫灯就熄了。
老余在刚到岛上的那十天内,他被父亲的起床声吵醒了不少次,有时还能听到父亲吸了油灯的烟,胸腔里接连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咳嗽,他睡不着了,便蹑手蹑脚的走到窗户旁,抬起头,凑着月光,仰望着那个庞然大物。
我也行。他在心里对着灯塔上那个晃动的影子说。
三
岛上的土地不多,到这几天了,我还没见过几根蔬菜,门前倒是都挂着一排排的已经晒干了的鱼,身上还带着些白粒。
我在老余家的那些天都起的很早,轮船鸣笛的声音会把我吵醒,也许老余一家已经习惯了,所以我起床不小心弄出的动静也没能叫醒他们。
没到这里来之前,我总有种自信,老余的生活一定是我想要的。
我总觉得我自己的生活很糟糕,无聊的社交,刷不完的段子,这些短效又没质量的生活曾一度让我对生活丧失了信心。
我任性的辞了工作,在家待了半年,可是生活还是没什么变化,甚至比以前更糟糕了,那时老余已经到了半退休状态,便给父亲打了电话,
老伙计,什么时候来看看我?
父亲答应了,可出发前生了点病,医生说,尽量在家里养着。所以我就带着父亲的嘱托踏上了这条路。
刚到这的几天,我对这儿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尤其是那个发光的大家伙,我快到岛上时,还是夜里,整片大海,都像被黑夜吞噬了,汹涌的 海浪滚过一潮又一潮,那声音,比轰雷还要让人恐惧。那感觉就像死神掐着你的脖子,你永远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用力。
在那些瞬间,我能想起的不是生活中大片大片的空白,也不是那些让笑的让人直不起身的段子,我满脑子充斥的都是我要活着,我不能就这样留在这里。
被大海悄无声息的淹没。
我突然觉得,就算我什么都没有 ,一辈子循规蹈矩的,只要能够活着就好。
四
灯塔上的煤油灯跟着老余的时代一起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能靠着电源亮上一宿的电泡灯。
我倚在门框上,看着老余弯下身子蹲在一堆废铜烂铁中,灰尘纷纷扬了起来 ,落在老余被洗的发白的蓝色工装衣上,最上面的一颗扣子也在摇摇欲坠。
只剩下两根重叠的白线胶着。
过了一会,老余就拿了一个铁罐站在我面前,铁罐身上的漆皮已经掉的差不多了,铁锈露在外面,我估摸着已经过了很久。
没等我问起,老余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断了半截的烟,往地下弹了弹烟灰,含在嘴里。
模模糊糊的说了几句话,虽然不甚听得清,但是光冲铁罐里残留下的煤油来看,我也能猜个大概。
那是老余家用了几十年的东西,过去的几十年里面,都装着满满的煤油。老余退下来后,它也跟着老余一起退了下来。老余的大拇指上有一道从指沿蔓延到根部的疤痕,有次老余在添煤油的时候,滚烫的煤油从灯上滴落下去时,老余的反应太慢,没来得及躲。
老余的儿子来接我的那天,老余还在守着灯塔,那是他作为守塔人的最后一天。我本来以为老余的工作没多大意义,可是当我在轮船上看到那点微不足道的星光时,我才知道守塔人是那么重要。
他们孤独而又有力的撑起一片片海域,为黑暗中无数只迷失的轮船指明方向。
五
走的那天,老余去送我。
我问他,什么时候你也回去看看?
老余一手拎着半麻袋的鱼干,尽力的挺了挺腰身,说总有这么一天的。
我看老余的样子有点吃力,便腾出拉箱子的一只手,拿过了老余手里的鱼干,老余见样,心里也知道自己拿着是有些费力,也不再挣扎。
只轻微的叹了叹几口气。
我把那半袋鱼干放在了箱子上,看了老余几眼,他用袖子悄无声息的拂掉了眼角的水珠,一路上也不再和我搭话。
轮船来的很快,老余帮我把一切搬了上去后,便站在岸边,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放到身后,对着我点了点头。
站在船上的我有点恍惚,我不知道老余是对着我点头,还是对着几十年前的自己点头,也许知道结局的老余重走一遍人生,他还是会踏上那条船。
然后用自己的一整个青春度过在别人看来平淡无奇的职业上。
在轮船开动的那一瞬间,老余向我挥了挥手,我难能可贵的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笑意,我清楚的知道那是一个守塔人近三十年所有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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