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守塔人

作者: 林之秋 | 来源:发表于2022-08-30 16:3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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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四联弹丨守护」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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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朵飘在空中的云。不,更像是一双如墨夜色中冰冷的手,在漆黑的世界中摸索……

                              一

“来了,今天过来送啥?”伍老汉正用戳刀戳他那双破水靴,听到门响,从昏暗的光线中抬头问道。“今天可是好东西,瞧瞧……你又在补那双破鞋,要我说扔了得了。”说着小陈拿出了一个大包裹。在他的喋喋不休中伍老汉终于看清,那是一包青绿的苹果和一塑料袋混装的生菜小白菜。“呀!这可是稀罕物。哪来的?”每个苹果都套着透明保护袋,蔬菜也装了好几层,小陈把蔬菜摊开,翠绿翠绿的叶子晃了老汉的眼。好久没有见到绿色了,看惯了岛上光秃秃的石头,他都快把绿色忘记了。其实心里盼着小陈送物资时能带点绿,可是这么点合理的要求有时也是奢望,毕竟这里是盐碱地,种蔬菜还是有讲究的。真没想到这小子长本事了,居然真整来了。

“秃伯家的那块园地长出了第一茬青菜,他就想起你,非让我上岛给你带着,怎么样?够意思吧!老头。”说完小陈咧开嘴笑着,露出那排参差不齐的黄牙。“这苹果可是稀罕物,是半月前出门买的,一直给你留着。”

“真的?”不知道伍老汉这句“真的”到底是对哪句话说的,反正没人在乎答案。他拿起一颗苹果,顺手在黑乎乎的裤子上蹭了蹭,就放在嘴里咬了一大口。“哎呀,臭小子,这是酸的。”他酸得直眯眼,五官有些扭曲,脸上的老褶又深了几分。小陈大笑,没说话。许久,他才开口:“等没水时解解渴。”老汉一怔,是啊!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别像上次那样。

三个月前小陈出了车祸,在医院治疗,接替小陈来送物资的人是个生手。本来约定上岛送物资是半个月一次,可那小子不靠谱,又刚接手工作,把上岛的日期给记错了,硬生生往后延迟了一周。这可苦了伍老汉,他在岛上眼巴巴盼着物质,左等右等也不见来船。此时此刻他的淡水已经快用尽,那只白色的塑料桶里仅剩下半瓢水,桶底还长着一层绿苔。此时的绿是他看不够的颜色,可惜长错了地方。老汉不敢多喝水,每天只喝一小口,饿了嚼点饼干,日子回到了旧社会,日子一天天熬,他也不敢肯定还能挺几天。那天一早起来,船还是没有到,淡水已经见了底,剩下的干粮也不多了。老汉现在的体力稍有点虚弱,他强打精神从海里打来两瓶海水,垒灶生火,打算自己提炼点淡水。这时听到海面上响起马达声,声音越来越近。这送物资的小子终于想起他来,他心里有点小兴奋,那是绝处逢生的喜悦。这次是小概率事件,他没放在心上,今天被小陈提起,他才想起来。

他仍旧低着头粘补着靴子。这双靴子从上岛就陪着他,有时候他常想,还是这破靴子好,不吃草不吃料,不用没水喝被渴死,放在一边也不知道饿。小陈见老汉不说话,他也没有再起话题,坐在窗口的桌上,摘着菜根上的土。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做着各自的事情。

这双靴子破了好几个洞,实在是没有补的价值。可老汉执着,补完了靴面又接着补靴跟。老伙计,看看咱俩谁能坚持到最后吧!毕竟你在岛上陪了我几年,怎么着最后也要全须全尾,才不枉我们相伴一场。小陈收拾完所有物品,坐在椅子上,看了眼正在补鞋的老汉,又转过头望着外面无边的大海。小陈叹了口气:老头还是那样,性格一点没变,话少人倔,难怪他能在这寸草不生的孤岛上过这么多年,此前从没有人能呆过三年的。看样子,孤岛适合这样木讷的人,或者说老头天生就是岛上的人。

天光在他们的沉默中一寸一寸暗下去。“趁着天亮赶紧回去吧!这些东西够我吃半个月。”“老头,那我下半月来,你还想吃点啥?”老汉无声地摆手。小陈似有领悟,每次老汉都是这个动作,他已经习惯了。伍老汉不抽烟不喝酒,能给他带的只有食物了,下次上岛再带点老汉家乡的笋干吧!

“噗噗噗”船开动了,声音越来越远,老汉这才从靴子中抬起头。夜,不知不觉间降临,老汉的眼睛里闪出了与白天不同的精神,好像天上的一轮月,在墨色中点了一盏灯。暮色又沉了一分,他拖着一双麻木的腿爬上塔楼,找到开关把灯燃起,然后倚靠着老位置的栏杆上。这处位置正好在塔柱下方,是处难得的避风场所。他喜欢靠在这里,栏杆已经被他倚得发亮,像是包了层有光泽的浆,锃亮通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天天重复着这个动作,闭着眼睛都能上塔开灯。可上了塔,他便不爱下去。他宁可在塔上陪涛声坐到东方泛白,也不愿下去在逼仄的房间里睡觉。在这里,白天的胡思乱想被海浪冲刷的干干净净,此刻的心如此安静,安静到能听到心跳声,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来到这座岛上多久了?老汉在心里盘算,算一算竟有五年多了。五年前他在内陆的小城,听亲友说这里要找灯塔守护人,他就过来了。起初大家都觉得他傻,这孤岛方圆不过一公里,四周草木不生,岛上只有一座几层楼高的灯塔,塔下是一间守塔人的小屋。在这简陋的环境里,吃饭成问题,喝水也不能痛痛快快地喝,更可怕的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哪有人愿意来?就他主动请缨上岛。其实只有他知道,那一笔丰厚的薪资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一年十万啊!加上家里的积蓄足够女儿的手术费了。

想起女儿,老汉的心里如海浪般汹涌。笑笑啊,从你出生就陪着爹吃苦。这些年来,我们搬了多少次家,爹总想给你个稳定的生活环境,可是到头来还是要劳碌奔波。笑笑,你是多么要强的孩子啊!小时候,人家孩子都穿漂亮的公主裙,你却一边抱着爹的腿哭,一边倔强地告诉爹明天你要买更好的。可惜,爹让你失望了,爹没本事,你来人间一趟,真是没有享受一点福,爹亏待你啦!老汉的眼角湿润了。白天他从不敢想这些,只有在夜色的掩饰下他才能把心里真实的情感表露出来。

他想起笑笑十岁那年,他在工地打工,因为开塔吊的工友操作不当,致使吊篮倾斜撞向楼体,吊篮里的他和两名工友为此受了工伤。一位工友伤了脑子,恢复好了智力也是残缺。另一位工友伤了腿,现在只能跛脚走路。而他伤了腰椎骨,现在腰里还打着钢钉。工伤后,他不能干重活,只能送快递或打杂,有时女儿笑笑和他一起拾废品。记得有天黄昏,他给笑笑买了蝴蝶头绳,这孩子高兴坏了,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他推着三轮跟在后面。孩子时不时回头催促他快点走,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他心里却一阵酸楚,笑笑的背影有些单薄,有些瘦弱,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在父母身边撒娇,哪有像笑笑这样跟着他受苦的!想起从前,他的心里便难受几分,他对不住可怜的孩子。海水拍打着窗前的礁石,浪高浪低,浪深浪浅,如大叫,如低语,如哭诉,如欢腾,细细听来,仿佛是大海懂得老汉的哀愁,随着他的心情起伏。

“现在来还有什么用?女儿能活过来吗?你说,你说……”耳边又响起老婆子在医院里愤怒的咆哮,它们像是一排排亢奋的海浪涌向老汉,誓将他撕碎。病床上,笑笑静静地躺着,面容还是从前般清秀,嘴角似有一抹笑意,是满足或是解脱,不管是哪一种,他都觉得这回女儿可以歇歇了。

一个大浪涌来,卷起两三米的浪头,飞溅到栏杆上,他条件反射地偏了下头,嘴里不住叨咕: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姑娘!爹没本事,没有保护好你!说着,他竟泣不成声。

这是他第n次想起女儿笑笑。在他接到医院的电话后,他才得知大学毕业刚找到工作的女儿出事了。医院告诉他,给公司入职新人体检时,发现在十几份体检报告中笑笑的报告最醒目,她出现了肠癌早期症状。他不敢相信年级轻轻的女儿会真像医生说得那样,可现实常常打败幻想,女儿在几天后症状突显出来了。

他们跑了几家医院,医生告诉他,可以趁着女儿年轻,介入治疗,手术费保守估计将近20万。家里没有那么多钱,周围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也没有凑够手术的钱。正当筹不齐手术费时,他得到了灯塔守护人的工作。他把工资提前支取,两口子带着女儿去治疗。

那段时间是女儿陪伴他们夫妻最长的日子。他们带女儿到省城肿瘤医院做了手术,手术还算顺利。本来预计六个小时的手术四个多小时就出来了,让老两口的心提前放在肚子里。女儿出了重症监护室后,到了普通病房,整天笑嘻嘻,惹得隔壁床直羡慕“这孩子真坚强”。伍老汉听医生说过,术后依据自身体质不同,身体的反应也不同,虽然身体有好转,但化疗的痛苦一点不会少。而且这种病复发的可能性挺高,以后会怎样,谁都不敢说。女儿那样子,明显是装给他们老两口看的,女儿的傻笑顿时在他的心里不是个滋味,品咂品咂竟全是苦涩。回到家,老婆照顾女儿,他要上岛了。那夜,瘦弱的女儿一直对他笑,看得他眼里湿湿的。

夜色是多么好的掩护色,把他隐藏得那么好,也让他把女儿的笑容收藏得那么好。真好,夜空中没有半丝风动,吹散不了女儿的笑容。

今夜,没有半丝风动,只有海浪。想你了,可以在海浪中忆起你最后的微笑。老汉爬上十多米高的灯塔,打开航标灯。灯光一泻而下,老汉犹如发光的天使,光芒万丈。他倚着栏杆,借着手中小小的指南针,望向遥远的北方,那里是女儿的魂归处。老汉的面部肌肉有丝微颤,心里默默祈祷。这恐怕是当爹的能为你做得最后一件事了。

望了多久,老人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这是他的工作——燃起航标灯,就能为女儿点上一盏归来的灯。去吧,去吧!不用总来看我。笑笑,我们父女的缘分已尽,下次找个好人家投胎吧!你知道,爹这工作虽然简单却不能没有。爹点着灯,是给船导航,也是为你祈福,孩子,你要好好的。子女是娘的心头肉,你娘更疼你哩!没事常去看看你娘,她为你哭坏了嗓子,眼睛也有点不好用了。你上次去实习,你娘还一直惦记着给你买新衣的事呢!她生怕人家以貌取人,看你穿得普通会瞧不起你。可惜你走得太早,你娘这个愿望再也不能实现了……

                             

自从上了岛,老汉从不轻易下来。这座塔的不远处是海域里一片险要的暗礁,以前经常有过路的船舶触礁后船毁人亡,是海域里有名的危险地。后来这里建了塔,以便提醒来往船只注意安全,更重要的是此塔是连接两处海域的关键地,这里海域广博,船只很容易迷失航线。现在灯塔一亮,船只便不会迷航。每天日落后,老汉把航标灯点亮,当他站在塔上的那一刻,他的心里暖融融的。

可是此时,他站在塔上,心中思绪万千,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小陈知道他在惩罚自己,可是那真的不是老汉的错,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老汉兴许还能赶回去看女儿最后一眼,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深感愧疚,当他知道内情后不顾一切上岛陪老汉。他知道无法劝动伍老汉,只能默默陪着他。老汉上塔,他也去;老汉不吃饭,他也不吃;老汉沉默,他也沉默。老汉一句话不说,他也不张口,最后还是老汉开口把他撵回去了。

想起那天的事,小陈悔得肠子都青了。老汉本来和他已经定好,让他上岛接替两天,他当时没问原因应承下来,没想到他却食言了。

那天老汉收拾好行囊,靠在门边看着海面,等着小陈的船只驶进来。正当他心焦得开回踱步时,听见小陈扯着嗓子喊他,声调已经破了音:“伍老头,伍老头……”小陈是个沉稳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这样。伍老汉脑中立即反应,一定有事发生!他二话没说,一步就冲出门去。只见小陈开着那艘旧渔船,慌忙拋下锚。靠了岸,喊着老汉:“老头,快帮我把他整下去,不知道这老伯什么情况?”伍老汉一听,赶紧上船帮小陈的忙。

只见船舱里躺着奄奄一息的老者,面如死灰,嘴唇发白,唇干裂得像老树皮,这是饥渴的症状。他俩把老人抬进屋里,老汉起身去熬了把米粥。一刻钟后,粥熬好了,伍老汉盛了一小碗过去。小陈接过来,想直接喂到老人嘴里。伍老汉伸手一拦,别急,我试试。说完他转身而去。回来时,他手里多了一把汤匙。他让小陈端着碗,用汤匙盛了一勺,放到老人嘴边,一点点润湿老人干裂的唇,再顺着嘴唇慢慢喂。“咳咳咳”几勺下去,老人终于有了反应。“秃伯,秃伯……”小陈焦急地喊着。老人费力地睁开眼,望着面前的脸,一时间百感交集。

老人是附近的渔民,赶了一辈子海,想趁着大潮撒最后一次网,也算是对渔民身份的交待。天还没亮他就驾船出了海,本以为两小时内必回,也没带多少食物和饮用水。没想到半路上起了大雾,他迷了方向,被困在雾里半天,食物和饮用水都用完了,老人突然觉得自己是那待宰的羔羊,面对困境,毫无办法,即使自己年轻时曾经天不怕地不怕,闯过多少次危险,可是老了就是老了,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又有什么用?大雾还没有要散的意思。老人只好静静地坐在舱里尽量不消耗能量。老人讲诉完,伍老汉坐在木椅上,一把握住秃伯的手,都没有说话。两人年纪相仿,自然懂得,老了就是老了,不服老是不行啊!

原来小陈本来是来接替伍老汉。他登上船,手中的缆绳还没有收,就听一位大娘在岸边喊着老伴:“老秃,回来呀!回来呀!”喊声中带着哀嚎和颤抖,乍一听上去,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悲哀。仔细一问,小陈才知道老汉的事情。他二话没说,起锚就出了海。

阳光从东山上一点一点探出头,看着地面上的人们。忙碌,焦急,匆匆而过,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一张巨大的网。人们根本无心抬头看一眼天幕上大片大片胭脂红的流云。海面,雾一点点褪去,“噗噗噗”的马达声响彻整个海面。小船把附近的海面走遍了,还没有在视线范围内发现秃伯的船。小陈垂着头把望远镜扔到一边,双手揉搓着脸庞,脑中迅速地想着船只的去向,以及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灵光一闪,想起伍老汉的孤岛不正好是观察海域的好去处吗?他猛地给油,小船加快了速度。小岛周围还弥漫着薄雾,这和他原来的想法有些相悖,他没有立即上岛,打算绕小岛一周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的遇到了秃伯的船。

事后秃伯缓了一天,伍老汉因此错过了归期,回去时没赶上看女儿活着的时候。亲戚说笑笑为了等他,硬撑着身体始终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最终也没有等到他回来……他的心里愧疚万分,在亲友的帮助下安葬了女儿,又匆匆回岛。那一夜,他照例爬上楼顶,把自己置身在一片明亮中,面朝大海,眼睛微闭,双手合十,像一尊肃穆的雕像。良久,他才转过身慢慢下了楼,留下一阵阵磅礴的声音,那是夜晚的海浪无情地拍打着礁石,也是他心里对女儿如潮般地思念……

这几天的天气非常恶劣,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一股从西伯利亚过来的气流通过,会引起强对流天气。今天的天气明显有些变化,空中阴沉沉的,午后竟断断续续下起了雨,好在前几天塔上的设施刚刚维护过,倒不用太担心。关键是桶里的淡水所剩不多,今天是小陈来送物资的时候,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突然天空中劈了一道闪电,阴暗的屋子随之一亮,老汉那张没有多少表情的脸上多了几分冷峻。这小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过来?还没等他想下一句话,大风开始刮起来。严实的窗户被风吹的呼呼作响,他机警地窜到门前,狠狠地上了闩。这个门闩是他上岛后经历过第一次暴风雨后安装上的。那天也是罕见的大雨,狂风把海鸟吹得躲在灯塔的缝隙中瑟瑟发抖,老汉正在塔顶检查设施,忽然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原来窗户没关好。两扇小窗在风中摇曳,一块玻璃扛不住狂风的摧残,破碎得一塌糊涂。他出来时房门没有锁,这会那门正随着风雨的节奏恶狠狠地冲撞在门框上。老汉三步并做两步下了塔,赶紧进门,用力拽住了把手,插好门闩。要是晚一步下来,估计那块板子就得零碎。那次的风雨停歇后,他重新修整了门窗,还特意要了加大加厚款的门闩,生怕再遇见难以预测的风雨。他实在是不能再折腾了,否则老命就搭在这破岛上了。

风还在刮,雨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隐约中,他透过窗口看海面,好像有艘小船慢慢靠近,近了,又近了。他终于看清,那是小陈。脖子上系着块红绸布,嘴里喊着,可惜风雨太大,声音还没等落地就已经飘远,像极了小孩子们把玩的蒲公英。

浪头时高时低,小陈拼命地把船往岸边靠。伍老汉穿上雨衣,赶忙跑出去,打算帮着小陈合力拉锚靠岸。几次试下来,那口重达几十斤的锚在风中犹如玩具积木一般不受控制,怎么扔也扔不出去。风雨中的小破船也控制不住,气得小陈握着船舵,嘴里不停地骂老天。老汉在岸上冲着船只的方向奔跑,他越想靠近,船就离得越远,他进一步,船就退一步……雨水,汗水,泪水冲刷着老汉的脸,仿佛所有的可能性都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任何可能。

                           

每晚灯塔都准时亮起,每月小陈都准时送来物资,一切都没有变,只是伍老汉在慢慢老去。有一次他爬楼梯时,右腿明显使不上劲,那一瞬间的感觉让他记起小时候,伸手去够娘挂在房梁上的篮子,那篮子里藏着娘上次做好的白面馍。他费力巴拉地把家里那条沉重的木凳搬过来,站上去踮着脚也够不到篮子底,那时候的失望和此时一模一样——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在心里无数次问自己,难道和秃伯一样就这么老了,不中用了?不行,我还没到那程度。他不服老地迈开脚步,每迈一步,身体明显地往后仰一下,他越是急着走,就越发走不远。试了几次,脚步越来越笨拙,老汉的心越来越沉重。

这两次小陈上岛也明显感觉伍老汉的变化。上次他来时,和老汉说笑,老汉还能搭和话。这次和老汉说话时,他半天不回,更可怕的是语速慢了许多。动作也明显迟缓了,爬塔时被他轻松超越,以前他俩至少能打个平手,老汉总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头,现在……虽然在海岛上一个人寂寞惯了,语言功能有可能会退化,可真正看到和听说毕竟是两码事,小陈暗地里和海事局的领导打了招呼,希望他们能换下一任守塔人。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也是他的私心。这几年通过和老汉的接触,他能理解这个倔老头的执着。可万万没有想到,领导的回话却如五雷轰顶,震得他不知所措。

那天下午,他又上岛,随他一起来的是局里的领导和另一名守塔人。小陈带着新守塔人熟悉环境,领导和伍老汉在阴暗的屋里交谈。等他回来时,屋里浓烈的烟草味把他吓了一跳。只见老汉坐在木椅上,双眼无神,手指间夹着半根卷烟,嘴唇微微发抖。领导向小陈使了眼色,示意他帮忙收拾东西。老汉颤抖着把烟递到嘴边,狠狠地吸了一口。他不会抽烟,香烟吸进去呛得他直咳嗽,小陈赶忙过来拍他后背,趁着老汉好转的时候,舀了点水递过去。伍老汉木然地抬起头,握住小陈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走,陪我回家。”要回去,马上就走,见老伴最后一面。女儿没见到,不能连老伴也见不着。他横下一条心,现在就走。

推开那扇沧桑的铁门,墙角堆放着一垛柴草,雨水已经把上层的秸秆淋成灰黑色,像极了无底的洞穴,张着阴暗的大口,想要吞噬着院中的一切。院子里静悄悄,只有他们亦步亦趋的脚步声,让人有一种错觉,仿佛碎石和鞋子间的摩擦声来自远方来,叩响了地,也叩响了心。

几日的疲惫让小陈睡到了自然醒,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脸上,痒痒的。他睁开眼,看了眼身边的老汉。没有人,只有一床空被褥。人呢?“伍老头,伍老头……”小陈麻溜起身,左右厢房寻找,没人。能去哪?小陈心里有点发毛,这老头不会也……他实在不敢往下想了。

他出了门寻找,看到镇上的人就打听,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人流多了,他问得更凶了,发疯似地寻找,生怕自己的一个疏忽大意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正当他慌乱寻找间,旁边的环卫老太过来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又朝他努努嘴。小陈抬眼望去,伍老汉正坐在斑马线的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小陈悄然走近,默默地坐在绿化带的花坛上。他突然清楚了老汉的心理,理解了他这样的举动。他曾听老守塔人说过,出了岛就想去人多的地方,怎样都行,哪怕是乞讨为生,也要在人堆里,洗刷下孤岛留在身上的寂寞印记,何况这样一个以孤岛为主,失去了孩子,又失去了老伴的人。

也许,在熙攘的人群中老汉才能忆起女儿和刚刚车祸离世的老伴,正如他在那个孤岛上,最喜欢呆着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塔上的栏杆处,另一个是小岛周围那坑洼不平的岩石路。那里的石块记得老汉的每一步,他曾绕着小岛转,生生把凹凸不平的石块走出了一条光滑平坦的路,老汉的执着倔强和此刻一样,这可能是一个老人陪伴家人最好的方式……


22年度写作营第143篇 (主题文)7761字  累计23787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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