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林语堂先生有一名著《京华烟云》,这本借鉴了《红楼梦》的小说将民国那几十年人们的生活反映得深刻而有韵致。小说中的姚家有过一次迁居——从旧宅迁进了清朝某位王爷的王府花园,姚先生将花园更名为静宜园。静宜园是这本小说中很多重要故事的舞台。
小说本是消遣、谈资,不尽真实,但“静宜园”这个名字却令人印象深刻。到北京之后,当这个名字与圆明园、颐和园一起映入眼帘,才让人陡然惊醒:原来北京城中真的有一个静宜园!而这个静宜园就位于北京城海淀区西郊,静默地隐在闻名遐迩的香山红叶之下。
林语堂曾说过,“若为女子,当为木兰”,而这位端庄高贵又浪漫飘逸的女主角受北京的自然风光及传统文化的影响极深,曾让她对风景叹为观止,两眼“各流出一滴眼泪”的,正是香山。
三山五园
北京地势西高东低,背山面海,城西郊汇聚了昔日的皇家宫廷园林,所谓“三山五园”,是乾隆时期达到最高潮的北京西北郊皇家园林集群的统称,具体指圆明园、畅春园、香山静宜园、玉泉山静明园和万寿山清漪园(后改称颐和园)。山高林密,水清泉多,这一带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吸引了当年的统治者,他们采用最富有内涵与韵味的设计对自然风光进行改造,在这里建筑高屋深宇,亭台廊榭,与自然结合成最美的艺术。
静宜园虽然与圆明园、颐和园并列,但如今它其实并不如前二者那样有名。11月是游赏香山的最佳时节,在这段时间,这个规模宏大的自然森林公园会迎接大量慕名而来的游人。然而,人们多是为着登山、赏红叶而来,却很少有人会是专门来寻静宜园。它不像圆明园那样以极致梦幻的过去和极致凄凉的现实对比出那么深刻的痛楚,也不像颐和园那样以巨大的规模和巧夺天工的建筑艺术获赞“皇家园林博物馆”,它只是“三山五园”最西边的一座园林,现在被称为香山公园,隐没在香山红叶的盛名之下。
可静宜园并不该被忘记。这座昔日的皇家行宫也有着华美的过去,有着令人心痛的历史,它甚至有比圆明园、颐和园更早的渊源,见证了几朝几代的风云变幻。现在的它,秀丽清静,山水相宜,以它温和、宽容、包涵的特质让人感受不同时候人们的生活,给以悠远的启示。
静宜园的历史
静宜园的历史可追溯至元朝,当时的朝廷中丞阿勒弥(耶律楚材后裔)见香山风景秀丽,便在此建起了私人住宅,后来建成碧云庵。 金大定二十六年(1186年),金世宗在香山建成香山寺,赐名大永安寺,又称甘露寺,并在寺旁建有行宫,此后元明两朝,碧云寺、香山寺屡经扩建。清朝历代统治者先后在北京西郊修建大片的皇家园林,康熙帝在香山寺旁营造了行宫,之后也不断进行扩建、改造,到乾隆时期建成“二十八景”。香山行宫经这三朝盛世帝王的扩建达到了它最大的规模,定名为静宜园。乾隆帝极为喜爱这座园林,不仅经常在这里居住、办公,还命张廷玉之子张若澄绘制静宜园二十八景全貌图,并亲自为每一景题了诗,记录在册。
1860年,在北京西郊燃起的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震惊世界,火烧圆明园是中华儿女心中永远的痛。但那场大火烧的不只是圆明园,而是这一带所有的皇家园林,在这场人为的悲剧之中,占地约153公顷的静宜园一样遭受了那残忍的伤害,园中大部分清朝建筑都化为灰烬。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再次对西郊行宫进行焚掠、破坏,静宜园中所有的建筑几乎荡然无存。
但静宜园并没有一直荒废下去,民国时期,它先后被借用来创办慈幼院、学校、医院等,陆续建造了一些现代建筑,也有资本家在这里划地建造别墅山馆。建国前夕,中共中央从西柏坡迁驻香山,这里成为中央军委的所在地,不少开国领袖都曾在这里居住。上世纪五十年代起,香山作为人民公园对外开放,静宜园更名为香山公园,此后静宜园内的部分建筑陆续进行复建,至今仍未停止。
勤政殿
静宜园门口是两只用铁围栏围起来的石狮子,石狮子的脚下是空的,那里原本应有的绣球应该是丢失在那两场劫难之中了。资料显示,静宜园的东宫门外应是有城关两座,“由城关入,东西各建坊楔,中架石桥,下为月河,度桥左右朝房各三楹,宫门五楹”,而如今这些都已不存在了。改建后的门,朱红的油漆看上去很新。人们蜂拥挤进门去,只有很少的人会留意到了被隐在房檐下的牌匾,上面的三个镀金的大字“静宜园”据说是乾隆亲笔题写,“造物灵奥而有待于静者之自得耶,动静有养体智仁也,名曰静宜,本周子之意或有合于先天”。那圆润饱满的笔画确实让人感到一个盛世君主的自信,但显然这已不是当年的那块匾,它不可能经历如许沧桑,还能体面如初。
事实上,静宜园里现在的大部分建筑都是如此,这些在旧日的台基和废墟上翻新、复建的建筑色彩鲜艳,图案绮丽,这其中,以勤政殿为最。
勤政殿就在静宜园东宫门内十数步,人们一进门就会被大殿里金灿灿的宝座吸引。殿门上的匾写着“勤政殿”三个大字,殿内正中的额匾为:“与和气游”,两侧联为:“林月映宵衣,寮寀一堂师帝典;松风传昼漏,农桑四野绘豳图”,这正是当年乾隆皇帝临幸静宜园时听政的地方。据乾隆帝诗序,勤政殿名源于“勤政务本,勤于思政”之意,是乾隆皇帝效仿雍正在圆明园建的勤政殿模式所建,“殿曰勤政,朝夕是临,与群臣咨政要而筹民瘼,如圆明园也”。在皇家园林中建勤政殿是清代建园的一种传统,康熙、雍正分别在中南海、圆明园建造了勤政殿,故乾隆在静宜园也修建勤政殿,“皇祖就西苑趯台之陂为瀛台以避暑,视事之所颜曰勤政。皇考圆明园视事之殿亦以勤政名之。予既以静宜名是园……所行之政即皇祖、皇考之政,因寓意兹名,昭继述之志,用自勖焉。”勤政爱民是每一个贤明的君王都应该有的觉悟,即使身处如画风景,也不忘肩负重责。
但其实这座殿堂早已毁灭在火中,只留下石基,现有的勤政殿是2001年至2003年间进行复建的。当时人们反复讨论,最终决定按照乾隆时的规模对其进行重建,这是是当时公园古建复建等级最高、单体建筑最大的一组宫殿型建筑。殿中的龙座与御制图案都极为华美,绚丽繁复的色彩勾勒出帝王家遥不可及的尊贵,然而“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已没有谁君临天下,巨资修建的金銮御案只是满足人们对昔日高贵奢靡的统治者的好奇与幻想。而那个帝王的勤政,与仅仅百余年之后的那场硝烟,都被埋在了地下。
昭庙
勤政殿如同一个被重筑起来的美梦,昭庙有着更多故事。
昭庙在静宜园的东北部位,属于静宜园别垣景区,坐西向东,依山而建。它的全称是“宗镜大昭之庙”,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为接待西藏班禅来京而建,故也被称为班禅行宫。当年六世班禅来京贺乾隆七十寿辰,受到乾隆极高的礼遇,乾隆不仅遣皇子接待班禅并陪同他游览京城各处,还频繁举行讲经会晤、筵宴赏赐等各种活动,更在香山静宜园里划地修建了这座昭庙,昭庙即“尊者庙”之意。乾隆修建昭庙的目的在建庙的碑记中很明确:“既建须弥福寿之庙于热河,复建昭庙于香山之静宜园,以班禅远来祝厘之诚可嘉,且以示我中华之兴黄教也。”
就整体建筑风格而论,这座庙以藏族碉房式建筑为主体,在某些建筑个体和细微装修上体现出汉式风格。昭庙前有一座三门三楼式的琉璃牌坊,红色柱墙,以黄、绿两色琉璃砖装饰,牌坊顶上用飞檐式的琉璃瓦覆盖,雕有云龙纹装饰。牌楼后面是四座八角形石座,雕刻着藏式吉祥花纹。石座上原立有高达18米的玛尼杆,后来被毁坏,仅剩下石座,所以如今石座上的玛尼杆也是近年仿建的。石座之后即是昭庙的外围建筑群白台,与后面的红台相接。红台之后,是高近30米,以红、黄、绿、蓝四种颜色为主的藏式花纹装饰的琉璃塔。
昭庙经历过数次变化,当年的两次劫掠之后,昭庙和它北面的见心斋是仅存下来的有主体的建筑。民国时期,昭庙红台旧址上建起了医院,是白色建筑群。建国之初,昭庙由中共中央秘书处使用,先后作为疗养所和接待国内会议的用房。昭庙的白台曾被刷成红色,正面的庙门门楣也曾被改造,一直保持到本世纪初。直到2010年,昭庙复建,医院的白色建筑全部被拆除,白台又重新被刷为白色,屋檐、门窗都被恢复为清朝藏式风格。
昭庙是汉藏建筑艺术的完美结合,体现了满清时代藏传佛教的崇高地位,见证了六世班禅额尔德尼为汉藏之间的交流团结所做的贡献。然而这样一座富有文化内涵的庙宇,如今却有几分不伦不类。白台被粉刷一新,庄严华美,后面的红台却斑驳破旧,脱落的墙皮写尽了凄凉。沿着梯子走上白台的正门,清净法智殿的正面匾上写着“众妙之门”,然而从紧闭的正门门缝中,可以窥见里面的残败,不论是清朝建筑还是民国建筑都已不存在,与昭庙华丽的外表相对比,这里面的荒凉空寂让人有一种失了支撑的感觉。
资料里记载,那座伫立在红台围成的天井之中,是一块用满、蒙、汉、藏四种文字镌刻了昭庙建庙碑记及乾隆御制的“昭庙六韵”的那座汉白玉石碑。在攀登香炉峰的山路中央,可以看见那汉白玉石碑的一角,被围在重重的铁栏里。
见心斋
在昭庙以北有一座园中园,这就是当年与昭庙一起幸存的见心斋。
见心斋是一座环形的江南风格的庭院,院四周有围墙,南北开门,院内东、南、北三面游廊与西面正殿见心斋将一个半圆形的水池围了起来,泉水由石凿龙口源源注入池内。正殿以北是两层的畅风楼,以西是正凝堂,三者通过角廊相连接。院里有古松、山石,湖里的红鲫锦鲤自在游弋,颇有生机。
见心斋建于明嘉靖年间(1522-1566),于清嘉庆年间(1796)重修续建,据说这是皇帝训诫臣属、鉴别大臣对他是否忠心的地方。乾隆皇帝曾在此读书和赐宴群臣,嘉庆帝曾在轩内题七律一首,其中四句写道:“虚檐流水息尘襟,静觉澄明妙悟深;山鸟自啼花自落,循环无已见天心。”
民国年间,这是《大公报》创始人英敛之的住处,在香山的英敛之自号“万松野人”,一面整修园中部分建筑,寄情山水,一面从事宗教、教育与慈善事业的活动。
今天的见心斋正殿以被改为茶馆,一旁也出售鱼食,从香山上下来的人们会来院子里转一转,坐在游廊边聊天、喂鱼,或到茶馆里悠悠地喝杯茶,也颇为清静。
二十八景
清朝的静宜园以“二十八景”闻名,如今以建筑命名的景观不是只留下台基、石碑,就是后来进行的仿建,只有一些自然景观仍然踪迹可寻,仅是它们诗情画意的名字就能给人无尽美好的想象:绿云舫、璎珞岩、青未了、绚秋林、晞阳阿、香雾窟、栖月崖、森玉笏……乾隆的御制诗、张若澄的《静园二十八景全貌》中,历历在目的是古人怎样把自然风光化作精致的生活享受。
生活的记忆
静宜园很大,山水都包涵其中,宜静宜动。正如前文所述,更多的人来到这里是为了登香山、看红叶,而非是来寻那些清幽的去处。登山也的确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男女老少,结伴而行,在时而笔直,时而弯曲,时而平缓,时而陡峭的山路上走走停停,互相调侃,互相鼓励,努力登上山顶,想去看“最美的风景”。
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山路上健步如飞,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大步地奔跑,故意踢起山路上的尘土,不走寻常路的年轻人在茂密的松林里穿梭,安闲满足的阿姨们在半山腰的隔云钟里嗑瓜子,当辛苦的环卫工将大袋大袋的垃圾往山下挑时,一位买黄瓜的豪爽汉子三下五除二地削好一根黄瓜递给他……
很显然,香山静宜园不是《京华烟云》中那座小巧别致的“王府花园儿”,但它却包含着不同时代人们的生活气息,以它独特的魅力感染来到这里的人们。其实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呢,听闻林语堂曾来北京居住,谁又知道他在小说中对“静宜园”的想象是不是以这座园林中的某处景观为原型的呢?
静宜园有过辉煌,也有过毁灭;见证了治世的繁华,也在乱世给人提供了安慰与庇护;曾化作最荒凉的废墟,也等到了最振奋人心的新生……静宜园是一部历史。另一方面,不同时期的人们在这里留下了生活的印记,古人的风流雅致,先辈的心系黎民,今人的回想怀念,静宜园里的种种,也是文化。废墟残骸不会完全遮蔽曾经的辉煌,复建的华丽也不会掩盖辛酸和耻辱,一个园子里的故事,总是关乎很多,比如历史,比如现实,比如人们心中某些关于动与静、盛与衰的平衡。说到底,静宜园和一切古老的建筑一样,它只是一代代的人们生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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