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木子树.乌桕树

作者: 顽石与绛茱草 | 来源:发表于2020-08-25 07:15 被阅读0次

          过了小暑就是大暑,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太阳白的刺眼,水泥地面热的发烫,走出门就能感受到热浪呼啦啦地扑来。很多植物都在发蔫,芝麻杆耷拉着脑袋,丝瓜蔓的叶子变成焦黄,路边疯长的喇叭花也不敢傲娇,收拢了所有的花朵。不怕热的是一只泥坑里不断扑腾着泥土的母鸡。四五只鸭子在河边游弋觅食。一群打着赤膊的孩子在河堤上打石子。牛在河边吃着草。

          我看见一个男孩,有些面瘦,很利索地踩到树木开叉的地方,然后抓握着枝桠继续上去。他的上身被拉长,能清晰地看到一排肋骨。可是不一会儿,树上传来啊呀地叫声。大伙儿望过去都笑了,就你嘴馋,木子树上有刺毛虫都不知道。那个小孩子滑下树、跳到地面,忙着拾掇起手上的毛刺。他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了我幼时的那张面影。

          堂哥走了过来,扯扎在我手上的刚毛。然后找来一团子黄泥,命令似的,尿在黄泥子上。我做了。黄泥黏糊糊的,敷在手臂上,有丝冰凉。堂哥说,想吃葡萄,哥给你摘。木子树少沾点。有毛刺虫不说,要是破皮的地方挨蹭着,痒死你去。

          我点点头。

          木子树是南方常见的一种树,东门村口的河堤上每隔二米就有一株。秋冬落叶,春天发芽。它的叶片菱状卵形,四月份开始开花,像一条条的毛毛虫。有了上次的教训,打柴时我都尽量避开它。

          和顺老伯是个独居的老人,家里穷,没成过家。有人给他介绍到本乡某户人家入赘,他摇摇头。我爸,我爷爷,每年清明还等着我上坟叻。拒绝多次,也就没人再关心他的婚事。和顺老伯身体修长,长一副孔武有力的身体,喜欢打猎。他丝毫不惧木子树,这让我很吃惊。每年冬季,他都要备下年底和开春后的柴火。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清晨,晨雾缭绕;黄昏,晚霞如琥珀一般。他在院子里劈柴,砰――砰――。他的腰上束一条白色布带。乌黑的斧头总能准确地落在木头上,哗的一声木筒子开裂。树木以木子树居多,曝晒在院子里,米白色。

          老伯,你怎么砍那么多的木子树啊!

          近啊,河堤上就有。还耐烧。

          你就不怕痒?

            痒?毒我都不怕。他捡起一块劈开的树片往手上擦,看看,起红疹子不?我看见他的手黑铜色,有腊一样的质感,手掌结着痂。他又抡起斧头,对准着一截木头落下去。麻色褶皱的树木被迫打开,呈现出米白的身体。是木子树。

          木子树是有毒的。大人嘴里都流传着这么个故事,某人家砍了一些肉来包饺子,结果一大家子出现了腹泻症状。好在村子里有郎中,各吃了一副止泻的药就没事了!那户人家清查原因,反复推敲盘问,最后才知自己新买的砧木竟然是木子树。咒骂之后,赶紧劈成柴烧掉。

          到了深秋,木子树叶变成红黄,远远望去,像一团炽烈的火焰。一阵风来,树叶哗啦啦作响,一些熟透的叶子,从枝头飘落,落向峡谷、落在水里、草地上,煞是好看。我们幼时上学,途经一段河堤,经常看见火红的叶子在天空飘飞的这种景象。经霜后,木子的外壳由深绿变成灰黑,之后灰黑色外壳慢慢地像棉球一样打开,露出四粒米白色的种子。这就是木子。每年,它们自由掉落,或是被鸟带向远方。我们在河洲、在村后的山冈上都能看见木子树。直到有一天,人们听说木子可以制漆制腊、可以卖钱。河堤上木子树的冬天才真正来临。     

          村民们一大早就起来了,穿着厚外套披着雾水爬到树上,采摘木子。妇女不便爬树,把镰刀绑在竹竿上钩下木子。河堤上人越聚越多,残枝横陈,像一具具被遗弃的尸骸。为了更快采摘到木子,猴急的人把整棵树伐倒,拉回家里白天晚上地采摘。很多人都在效仿。木子树急剧减少,村干部只能出来干涉。都把树砍了,下暴雨河堤怎么办?!还要不要家呢?!再砍树就没收木子、就得罚款!恶风得到了控制。采摘的人有增无减,像当年集体出工一样,晚上还点着松火。二担木子半担米呀!父亲说。收购员一来,村子里跟卖谷子一样。

          这种情况持续了四五年。到了时节,木子也翻晒了一二遍,收购员迟迟不来。后来有生意人到村子里吆喝,卖城里贩来的各式衣裤,红的、绿的、西装、皮裤,吸引了很多年轻人。老人也聚拢来,好奇地打听今年怎么不见收购木子的人来。商贩说,制漆厂倒掉了,还要木子干什么呢。老人们露出惊疑地神色,还不放心,木子不还是可以制腊吗?制腊厂呢?商贩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村民在家里继续等。十一月份不见人来,十二月份也不见人来。木子长了白斑发霉,有些人只好倒掉。老人们骂骂咧咧。不收了也不早说,白耽搁了一些工夫。第二年开春,收购员仍然没有出现,成担成担的木子倒入河道,像一条巨大的水蟒匍匐在水面上,不见终极。

          木子树劫后余生,第二年第三年以至后来的春天,麻色的木子树干开始变绿,开始冒芽,然后又开始长叶。它的树蔸开始变得粗壮起来。和顺老伯也已经七十多了,没了当年的力气。他也不再上河堤砍木子树。他成了村子里的五保户。领导给他送来油、送来米、送来钱。他的侄子给他买了电子灶台,一打火,火苗呼呼往上窜,比柴火锅好上十几倍。没人惦念的木子树自由繁殖,一簇接连好几颗,大的带着小的,像一个家庭部落。

          今年,我忽地受了一篇写乌桕网文的触动,上面配着木子树的图片。乌桕树是日常经过的木子树?我吃惊不小,一查,果然。“乌桕树,别称桕子树、腊子树、蜡油树、木子树。”“落日啼乌桕,空林露寄生。”(张祜《江西道中作三首》)“今岁霜迟殊未寒,篱东乌桕叶才丹。”(陆游《即事示儿辈》),黄昏中的乌桕树林,布满露水,鸟在啼鸣,显得特别幽寂。乡野的篱笆旁,一棵高大的乌桕树,叶子红的那么张扬耀目。何其芳用圆圆的渔网打捞起乌桕叶的影子。木子树原来也那么诗意的存在过。

          继续检索。

        “乌桕对土壤的适应性较强。”

        “乌桕以根皮、树皮、叶入药。可内治血吸虫病,肝硬化腹水,大小便不利,毒蛇咬伤;外治疔疮,鸡眼,乳腺炎,跌打损伤,湿疹,皮炎。”

        “乌桕具有经济和园艺价值。提制的皮油,供制高级香皂、蜡纸、蜡烛等;种仁榨取的桕油,供油漆、油墨等用。还是制蜡烛和肥皂的原料,经济价值极高。其木也是优良木材。乌桕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

          这些和顺老伯是不知道的。在东门村小广场上,我对着他耳朵说,木子树一身是宝叻!他一听乐了,露出几棵黄黑的牙,除了烧锅,它还有什么用。我恍然意识到,很多人对木子树的认识,往往是最贴近自己生活的部分。木子树的大部分信息被雪藏,只会向懂得它的人开放。

          我们对人、对生活的认识,与此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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