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晚上,飘起了白花花的雪。不知道为啥,一个冬天里,天上要是没有落下几场雪来,人就总感觉不是个真正的冬天,年也过得没滋没味。那晚的雪,是母亲先发现的。她在灶房忙活,去外面抱柴火的时候,感觉到了。她过来给我一说,我急忙从房子跑出来,站在院里朝天上看,又拿手在空里去托。手上没有,但脸上的汗毛一动,麻酥酥地痒,我就知道是比盐大不了多少的小颗粒落下来了。再就变大,像天上有人抓了一把肥料往下洒,肥料是复合肥,颗粒比芝麻大。这时候母亲就嚷着要往柴火上盖塑料纸,不盖的话,柴火湿了就得好多天晒。塑料纸盖起来,就能听见雪落在上面有“噼里啪啦”的声音,溅到地上,蹦蹦跳跳地往前滚。后来竟如搓棉扯絮一般,打着旋儿,在空里洋洋洒洒地往下飘。飘下来就落住,再不化,一层叠了一层。脚踏上去,就有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了。
下午我拿了根竹竿,顶上绑个笤帚,把墙上的灰和蜘蛛网扫了,就剩下擦洗门窗。母亲在灶房里炸油锅,火烧得旺,油就在锅里滚,“啪啪”地往墙上溅。她一点儿也不惧,手里的漏勺在锅里上下翻飞,锅台上的盆里黄亮亮的豆腐和红薯就垒成了山。她每新炸出一锅来,就要让我吃,说:来,尝一下,看这是焦了还是嫩了。我在干活,手脏着,但不愿意拂了她的兴,就过去张着嘴,嘻嘻笑着。她将东西拿到手里,都要给我喂了,却害怕烫,在自己嘴边吹了吹。我吃到嘴里,故意用舌头搅,腮帮子一鼓一鼓,像没牙的老婆吃东西一样,说:哎呀,烧很,烧很。她紧张了,说:快吐了,快吐了,我都吹了的呀。我“哈哈哈”地笑起来,她也笑起来,把手里的漏勺举成了打人的姿势,骂道:咋恁瞎的,再不给你吃了!我装着害怕的样子,避得远远的,说:炸的这啥么,苦!脸上做出难受的表情,眉头皱着。她说:那你过年就把嘴封住。我手朝锅里一指,说:看,焦啦!她脸上失了色,低头去看,我猛得伸出胳膊,装着要去盆里抓,她意识到,漏勺又抡起来,说:打!我就跑开了。
与母亲一说笑,我心情就有些好,挽了袖子准备去擦洗门窗。我端了一盆水,从灶房门口过,她看的是锅,眼睛却立即翻上来,说:你盆里端的是热水还是凉水?我知道她的心思,偏说:热水。她说:我就没有见你到灶房来么,你端的是热水?我说:我从炉子上倒的。炉子在堂屋里,上面坐了个水壶。她说:你来让我试一下。我说:你那手有毛病哩,敢试我这水?我这水兑得冰。说着偏走过去,把盆子端到她面前。我哪里想到她真的就伸了手,入了水,触电般得缩回去,骂道:狗日的,天冷得跟啥一样,你就给我动凉水,看你到了我这年龄咋办呀!你要是不听话,就把盆放下,等会闲了我抹洗。我知道她就没有闲的时候,便真的去兑了热水,她才笑逐颜开了。
收拾完了我去陪母亲说话,顺便烧火。她在岸上擀面,脚底下垫了两块砖,垫得高了好使劲。擀薄了摊开,切成一节一节的碎片,碎片都是一根指头那么长的菱形。两手掬了,撒到油锅里,开花一样,面片的肚子就鼓起来。我稀奇得看着,母亲说:离远些,小心油蹦,溅到你身上。我笑着,说:妈,你这手艺都是咋学的?她手里的漏勺停住了,看着我说:当然是跟你奶学的么。话才说完,眼睛就红起来,眼里也有了快要噙不住泪水。我没有说话,低着头往炉膛里添柴,她极快地用手背把眼睛抹了,说:你奶睡到那儿,啥都不知道了。我心里很不舒服,只是一个劲地添柴。母亲说:好了,不用添柴了,火不要太焦。又说:你去看你爷把对联写好了么。年年都写哩,现在是越写越慢了,老了老了心性还恁强的。去,赶紧看去,好了就赶紧贴上,不要啥事情都干到人后头。我应声去了,我不愿意让母亲觉得我好像不难过,我其实只是一时眼泪流不出来。
祖父手里捏了只笔在纸上写,老花镜已经掉得挂在鼻尖上,纸上的字写得有毛栗子那么大。他看我进来,说:得是你妈让你过来催我哩?我说:没有,我闲着哩,过来观摩一下。他说:你去把毛笔,墨水,纸拿过来,我这再剩一句了。人一上年龄,脑子就不够用,半天写不出个名堂。我挑了门帘到房子去取,他又喊道:倒些热水把毛笔泡一下,软了好下笔。我说:啊。等我把东西取过来,祖父却已经写好了。他朝我招手,说:来来来,你过来看一下,我写了四幅,一幅短的贴前门,剩下长的你挑一个贴二门子。我看了写的是:
逢佳节思亲,至老来念旧。
迎新春旧事少来讨扰,辞旧岁新人多时呈祥。
勤俭持家不忘祖辈恩德,安宁度日休提邻里仇怨。
风里来雨里去几十年独吞许多愁苦,地上刨锅上转多少载只为子女成人。
你看出来了吧,这四副对联,联联都没有少了祖母。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如此地有情义,这我没有见过。不用嘴去说,只用心去想,才当得起情义二字吧,我反正这么觉得。祖父问:没有错别字吧。我说:没有。把纸叠了要裁。纸是蓝纸,我们那边讲究亲人不在世未满三年,对联是要用蓝纸写的。他又问:选的哪两副?我说:最长的跟最短的。裁我的纸不看他。他说:为啥不选那两副?我说:我是看哪个顺口了就选哪个。他当下有些变脸,说:你书都念到哪儿去啦?一点文化都没有!我“嘿嘿”地笑了笑,只是裁自己的纸,有文化没文化我自己当然知道,关键是我不能让他把我的心思看破。祖父手还是背着,肩膀往上晃了晃,披着的大衣便回正了,说:纸裁好了叫我!出了堂屋门,走到院里去了。
把对联贴上,天就黑得看不见人影了。
晚上八点准时,春节联欢晚会开始。没开始之前,我已经给母亲打过预防针,说年年她都是在锅上忙,今年无论如何要一起看电视,她连我看都不看,嘴里只是应承着。我到灶房去叫她,她正把裹了面的带鱼往油锅里放。我说:走,妈,晚会开了,美的很。她看我一眼,说:我不去,那有啥看的,过来过去都是光胳膊光腿的人在台上蹦哒,哇啦哇啦也听不清唱的是啥。我说:走嘛,一起看热闹。走!她说:热闹啥哩,你跟你爷看去,我不顾锅上,人家客来了干瞪眼呀!我拿了锅盖要盖她的锅,说:你咋说话不算数哩?她当下翻了脸,把我手里的锅盖抢过去,说:去去去,再不要给我捣乱,一条带鱼几十块钱哩!
看了一会,母亲端着盘子进来,房间里立时香起来。我说:咦,你不是不来么。母亲把筷子给祖父手里递,说:你当我来看电视呀,我让你爷尝一下这鱼炸得嫩还是老。我说:不让我尝呀!母亲说:谁叫你淡话恁多,要吃朝锅上走,还让我给你端过来呀。我哈哈地笑,把她手里的另一双筷子抢了过来。我夹了鱼,母亲的眼睛始终跟着我的筷子走,看着我吃了,问:咋样?好着么?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说:你不知道呀?她说:这娃,你嘴里吃着哩,我咋知道?我说:你没吃吗?她愣了一下,说:哦,一出锅我就尝啦。我眼睛盯着她,说:真的吃啦?她不看我,去接祖父手里的筷子,说:吃了就是吃了么,还有真的假的呀?我把筷子放在盘子里,她说:还有一疙瘩哩,咋就把筷子放了?我说:我吃好啦。她说:都端来了还让我端回去啊。我说:我嫌吃着麻烦,还得挑刺。她说:带鱼这刺也叫刺啊?说着又要让我吃,祖父眼睛瞪了瞪,她端着盘子回去了。
正看到主持人报幕说,下一个节目是秦腔选段,祖父便叫我:去,叫你妈去。我走到灶房门口,门闭着,里面是油滚的声音。我用指甲在门上轻轻挠了两下,学着猫叫“喵”。门里没有反应。我又挠了挠,叫了两声,一高一低。母亲听见了,说:这谁家这猫。我偷偷笑了笑,本来想把母亲引出来,又害怕把她吓一跳,就推了门进去,说:赶紧,妈,唱秦腔哩!母亲的手就停了,抬头问我说:哪一段?我说:周仁回府。她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往出走。走出去了,喊着说:把盆里的东西拿锅盖盖上,门闭严,我刚听见谁家的猫在院里踅摸哩。我又偷着笑了笑,临盖锅盖了,捏了一把油炸花生米吃了。
唱腔一起,祖父和母亲就来了精神。母亲说:快给我取眼镜去。我起身就听见了戏词:一霎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恨严贼逞淫威一手遮天,背地里把圣上一声瞒怨,宠奸贼害忠良不辨愚贤,老爹爹禀忠心反遭刑贬,年迈人怎经得牢狱熬煎。祖父闭着眼,跟着曲子摇头,手在床头上“梆梆”地打着拍子。我说:爷,你咋不看哩?他说:不要言传!等一曲终了,他说:听秦腔听的就是调调,眼睛不由得就闭上了,你们碎娃不懂!我悄悄问母亲:妈,那你咋看哩?母亲说:看人家这演员长得好看么。你说人家咋恁会演的,说哭一下子眼泪就出来了?
母亲再到房子来的时候,又端了一碟虾片让我和祖父尝。她一进来就说:外面下雪了。
我立即站起来,说:真的?不等她回答,就跑了出去。听见她说:一口不吃就跑呀?跑得急,黑暗里凳子腿把我绊了一下,我本来不想扶,想着母亲出来的时候也被绊了,就朝里挪了挪。开了堂屋门,就有一阵风迎面而来,凉嗖嗖得缠住了身子。有一片雪就飞到了我的睫毛上,痒痒的,我眼睛眨了眨,它落了。我转身回了房子,也不开灯,从书包里把烟摸出来,就上了楼。
我偷着在房上抽烟,被母亲发现过几回,她就不允许我轻易上楼了。但下雪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上去。我上楼吧,也不光是为了抽烟,在楼上能看见我的祖母。这话我给你说了,你要保证给我保密。祖母现在在地里睡着,她盖的被子是一疙瘩隆起来的土,被面是长出来的草和开出来的花。野地里没有墙挡树遮,风自然就大,下了雪,她就能多盖一层。我每次上了楼,都是站在西北角,面朝西北,远远地望着,我知道我站的地方离祖母最近。白天里,能看见三颗大柳树。柳树是上坟时插的,但柳枝见水就活,几经砍伐,仍是旺盛着,且越发粗壮。我就是靠那几颗柳树辩的方位。柳树谦卑,树叶子永远都是低低地垂着,从不张扬,这样的树陪在祖母身边,我感到很欣慰。每一次到楼上,我都是轻手轻脚地走,我宁愿让母亲以为我是偷偷地抽烟,至于我的其他目的,我不愿意让她知道。她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只要一提到祖母,她立即便能落下眼泪来。她每次洗锅,常常是一边洗,一边痴痴地说:‘乏了就歇着,把锅撂下,我明天起来早些洗’我现在再都听不见这句话了!我不像她,我不会把那些东西表现出来,只是偶尔,在没有人的夜里,悄悄哭一回。我的哭,谁都没有见过。
初一早上照例是响了鞭炮,吃过七碟八碗,就闲下来没有事干。上午给祖父捏肩捶背,下午去村口凑了一会敲锣打鼓的热闹,天就黑下来,看不清了人的高矮胖瘦。初二自然是待客,客人一杂,手稠眼多,有人带来的小娃就把喜欢的东西往自己口袋里装。我端着盘子去房间倒瓜子花生,出来放到桌子上,站到一边听大人说话。母亲起身,说:这娃,把盘子往满地倒么。端着盘子又进了房子,出来时把门使劲拉了一下。我看盘子也并没有添多少。母亲用眼色把我使到了灶房,悄声说:门把你尾巴夹住了?人这么多,留着门进贼呀!
忙活了一天就累,迎来送往的,光是点头哈腰就有说不清的次数。晚上倒头就睡。我只说年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初三下午童曼瑶却进了我家的门。
那时候我在房子看电视,听见门环响了。母亲大概是从灶房走出来,说:欸,这谁家的娃,是不是头一回走亲戚,没有到我村来过?童曼瑶却开口叫了声“阿姨”,笑得虎牙就露出来。我听见了声音,但我绝没有想到是她,就没当一回事。但我明明听到她说:我找皓子哩。母亲就扬了脖子朝堂屋喊:皓子,你同学来找你来了!
我真以为我的同学来找我了,出了房子才看见童曼瑶花枝招展地提了大包小包,我就愣住了。过去把她手里的东西接住,说:你咋知道我屋在哪?她说:鼻子底下就是嘴,我不会问人啊。得意的朝我挤眼。我说:你胆子大的很,一个人跑恁远的路,推门你就进来,你不害怕我屋有狗啊。她说:我当然先敲门嘛,没有动静,我就进来了。
母亲听出来话的意思,过来掺和。她端了杯茶递给童曼瑶,说:快坐快坐,哪个村子的啊,娃?童曼瑶接了水,说:哦,我屋在西安哩,阿姨。母亲就明白了些,说:噢噢,不是他同学啊。拿眼睛看我,我只好说:啊,我单位同事。没想到童曼瑶尖声说道:我是她女朋友。母亲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一拍大腿,说:哎呀,好好好,欢迎欢迎。皓子你还立着干啥哩,快去把瓜子花生端出来,盘子装满,还有糖,要好糖!然后她回头对童曼瑶说:你先坐着啊,叫我给你做饭去。要是坐乏了,就到炕上睡一会!高兴地去了灶房,走路都不稳了。
我拿眼睛瞪童曼瑶,她朝我嬉皮笑脸。这时祖父掀了门帘从房子出来,童曼瑶站起来问候,说:爷爷。祖父说:哦,好,来了啊,坐坐坐。扭头对我说:皓子你把人家招待好啊。我点头,说:啊。祖父就到灶房给母亲烧火去了。
童曼瑶不知道拘束,跟我坐了一会就嚷着要去灶房帮忙。我说:你勾子底下有虫啊,坐着,不要到灶房去。她撅起了嘴,说:咋了嘛,我去给阿姨搭把手。我说:我爷在灶房哩,你不要过去给我胡成精。她就吐了舌头,说:你爷看着威严的很,手一背看起来像毛主席。我听了就笑,说:你知道就好,我爷在屋里咳嗽一声,我跟我妈都打哆嗦哩。她悄悄地说:是吗?装着很害怕的样子,故意打了个哆嗦。我就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
吃完饭天黑以后,我就带着童曼瑶在村里转。她要拉我的手,我抖开了,说:这是农村,不是城里,人都眼尖得很,你注意点!她的嘴就撅起来。撅过了,仍旧是欢欢喜喜地跟着我。到了北巷,我给她指,说:看,这是北巷,我老屋以前就在这个巷道子里。那个时候住的还是木架房,我就是在这边被我奶一手抓扒大的。童曼瑶看着深不见底的巷道,有些害怕,躲到我后面说:你奶功劳大啊。我说:我奶一天福都没有享!到了南巷,我还给她指,说:这是南巷,南巷东头新置了一院庄子,以后咱俩就住那。她说:咱还住农村啊,你会种地吗?我说:废话,我是农民的儿子,我不会种地?
回到家里,把童曼瑶安顿到房子,我出来到门外头的茅坑上厕所,听见母亲和祖父在房子说话。祖父问母亲:这娃晚上不走啊?母亲说:走哪去啊,远的跟啥一样,娃人家她屋在西安哩!祖父说:不走往哪住哩?母亲说:人家娃跟我能睡么,炕那么大哩。都走出来了,又转头对祖父说:你睡你的,再不要操心这些事,我一会给你把尿盆提进来。祖父说:不要让那两个睡一块啊!母亲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你看电视,我走呀。出来闭了门,把窗帘也放下了。
母亲一转身,看我在堂屋站着,我俩眼神一对,她就悄悄地笑起来,小声问我:听见了?我说:听见了。我俩又笑了一回。她问:你俩咋安排哩?我说:那就跟你睡吧?母亲挤着眼说:当真?我咋都行,要看人家娃愿不愿意哩。我说:那叫我去问一下。母亲在我腰上戳了一下,说:装。我就“嘿嘿嘿”地笑起来,朝房子示意了一下,说:那我睡呀。她说:睡去,睡去。我就朝外走,母亲说:干啥呀?我说:上个厕所,顺便给我爷提尿壶。母亲说:你上你的,尿壶我提。我说:我一捎就行了,你不来了。母亲瞪了我一眼,说:你到人家房子是寻着挨骂呀。我“哦”了一声,母亲又走过来,把我拉住,说:等你爷睡了你再睡。我答应了,她又说:我给你抱两床新被子。说完到立柜里翻腾去了。
那天晚上,我确实是等祖父睡下,才关了门,把门闩闩上,用铁锹在后面顶住,用木板把门下沿封了,才上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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