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时,小学初中课堂上老师惯用本地方言授课。到了高中,大约仍有一半老师上课讲的是方言。大家说惯听惯方言。偶尔到了需要讲官话的关口,磕磕巴巴地便不习惯起来。写起作文,碰上一些惯用方言讲的事物不知作何描述,便只能另想办法替代。譬如吾乡田间一种唤作天罗的作物,开鹅黄小花,结绿色细长果实。碧绿的藤蔓爬满架子,夏日耕作时可以在架子下避晒乘凉。但这样的场景我是不会写进作文的,因为不知道天罗用官话怎么说。也不好直接写成天罗,因为方言只志发音,也不知具体是怎样的两个字。说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及至我到杭州求学,我才知晓天罗即是丝瓜,丝瓜有个别名就叫天罗。不知道天罗地网这个词中的天罗本意是否指的就是丝瓜。熟透晒干过后的丝瓜络千丝万缕密密麻麻——这也算和天罗地网能牵扯出那么一点关系不是?
又有作物唤作蓊菜。喜湿,开喇叭形小花,茎圆中空。同样的原因,这也是写作文时需要回避的作物。蓊菜又作蕹菜,即空心菜。类似作物还有蒲瓜,吾乡独唤一字曰蒲,即葫芦。
吾乡隶属赣地,语系属于吴语。“说话”一词在吾乡方言讲成“曰事”,所以村口田间农人驻着锄头一个个也是“曰”来“曰”去。多筷子在吾乡唤作“箸”,到外乡才察觉这称呼还挺古气。脖子在吾乡唤作“项颈”。走霉运唤作“背时”。年轻的成年男子唤作“后生”。年轻人如果同长者争辩,长者大抵不会怒目,只会慨叹一声“你这个后生呀,说不通的”。学校唤作“学堂”。背起书袋去学堂——其它地界可能也这么讲吧。
太阳唤作“日头”,日头真毒呀。月亮唤作“月光”,月光真圆呀,月光真光亮呀。月光在吾乡不单指月亮散发的光辉,也指月亮本身。
还有个词唤作“欢喜”。欢喜在吾乡有好几重意思。开心的时候可以说“真欢喜呀”。喜欢一件事物可以说“我欢喜这事物的呀”。和喜欢比起来,欢喜听上去更有种朴素的洋溢的热情。和欢喜相对的是“触目”——很讨厌的意思。某某人看着面目可憎是触目,或是某某事干得不地道,也是触目。
又有词语“赶圩”。小时候愣是不知道圩字怎么写。直到多年后阅读民国时期某位大家的文章(已记不起具体是谁,是何文章)看到赶墟一词,才恍然察觉是写作这俩字的。墟,同圩,赶圩即是赶集的意思。说到赶圩,记忆里总是会出现一盏昏黄的灯。一家子人围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或是剥豆子,或是理葱韭。孩子们不情不愿,大人们絮絮叨叨。以往的乡镇街市,逢上圩日才会热闹起来。乡村旧时记事多按农历。在吾乡,逢一四七是圩日,其它则算是闲日。隔壁有个大镇,逢二五八是圩日。而逢三六九则是县城的圩日。每逢圩日,四村八乡的人们都会赶过来,并不只有一地的人参与。要买点什么或卖点什么总是要趁着圩日的。做生意的撑起档头,卖些便宜的日用物件。农家则在前一晚就料理好要卖的新菜,等天一光亮就挑着出门赶圩去。路上遇上熟人,循例要问一句,去赶圩呀?圩日街上卖菜的人多,买菜的人也多,挤作乱哄哄的一片。买的人扯着嗓子问价,几多呀?卖的高喊着报了个价。咁贵的呀,那我还是再瞧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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