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生悲

作者: 宗宣先生 | 来源:发表于2017-03-25 20:30 被阅读33次

    乐极生悲

    穿着被熨得毫无褶皱的深棕色西装的仪表堂堂的范先生牵着十岁儿子的手昂首步入大厅,引来正与客人交谈的女前台略带歉意的点头。她随即俯首在服务台上的对讲机上一阵低语。

    范先生的儿子有着一双秀气的眉毛和白净的皮肤,他穿着灰黑色的小西装,并打上小巧的领结。此刻他那双好看的眉毛正忧郁地皱起,一双本应灵动的大眼睛怔怔地望着脚尖。若是此刻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一人得到片刻的空闲,定会暗叹如此漂亮的孩子这么小就学会了忧郁。

    不一会就有一位女服务生急促地踥蹀而来。她先是友好地问候了范先生,又用“公子”的尊称毫不吝啬地赞美了范先生的儿子。

    “我要赶在他妈妈做完头发之前给这小子换上一副可以体面地参加宴会的笑脸。”范先生在她客套完之后一边看手表一边大声说着。“越快越好。”他的本意就是不吝啬钱财的。因此也不怕女服务员过度理解。看在钱的份上,对方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予最好的服务。

    女服务员以极快的速度从上往下扫了范先生一眼,并用发自内心的笑容告诉范先生他们会用最快的服务,请他稍安勿躁。之后就领走了范先生的儿子。

    将心情郁结的儿子交由对方后,范先生才能以真正放松且毫无拘束的眼光扫视整个大厅。如果没有因几位女服务员走动而发出的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清脆而吵闹的响声,那么四周墙壁上挂满的抽象派画作无疑是欣赏的好对象。大厅里的画作是同一种风格的。它们柔和流畅的线条使人心情放松。

    范先生找到一处沙发坐下,将全身陷下去,身心放松且漫无目的地浏览起周围。使人感到空旷的大理石花纹;粗犷式装修;令人赏心悦目的挂画;充满质感的浮雕大字:笑脸服务公司——拥有笑容,服务大众;职业而专业的笑容;晃来晃去的丝袜。丝袜,黑色的,肉色的,透明的。套在不同的修长的腿上,不同阶层的,彰显身份。总经理大概不穿丝袜。个体的诱惑,群体的堕落。那个前台,肉色的。女服务员,黑色的。上接着职业套裙,下面是五公分的高跟鞋,细长魅惑,远处分不出细微差别。并不是所有蛇类都有花纹。埋伏在草丛中的致命的吻。换丝袜并不简单。从腰部慢慢褪去黑色的薄纱,屈腿,向下收拢。拇指的纹路慢慢模糊。再从脚尖开始套上肉色的紧贴皮肤的薄纱。有谁会拒绝每月两千的额外收入。觥筹交错的宴会,刻意制造机会。你是兰兰的父亲吧,贱内一直夸兰兰懂事呢。恩,恩。去过我们家两次。副经理,经理。招个秘书,名牌大学的。给高中生打下手。也许去外国总部任职。恩。是个机会。不能骄傲,骄兵必败。

    有脚步声慢慢接近。熟悉的笑脸,款款而来。带着包装精美的廉价物。

    “先生请用茶。”低头微笑,雪白的胸脯。浅尝辄止的高明的獠牙。男人总是欲迎还拒,不是缺点,要礼貌。放长线钓大鱼。

    “谢谢。”范先生礼貌地点头。他熟练的打开话头:“今天生意很好。”

    “是啊,过年期间聚会多,生意也多,其中小孩子最多。”遥远的爱,一年相聚两次,却被陌生脸孔插入。神仙也要爱情。怎么办?站在银河两岸对歌。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一颗一颗的星,流成大河。黑洞,超新星爆发,恒星膨胀,陨石撞击,稍不注意地球就没了。那宴会呢?研发部部长,人事部经理,科长,秘书,脸熟,笑脸先熟。宴会啊,要一晚上,陨石在好几光年外。

    “先生,这是台湾的椰子糖,您尝尝。”慢慢回升的潜水员把岸上的呼喊的最后几句听到了,水下有危险?凛然一惊。

    “恩,你们如何让我儿子拥有笑脸。”范先生不确定地问道。大概是机密。

    “电影音乐为主,加以催眠,让顾客的心情得到控制,不会留下任何心理阴影。这是国外的成熟技术,已经在市场上投入使用了五年了。一年前引入我国。”

    虚假而真实,假笑,假哭,谁分的清。蒙上虚假的魂灵,死后要进加工厂。

    “你们公司还有其他业务吧。”范先生以肯定的语气说。

    “是的,本公司承接各种表情控制业务:适合婚礼的祝福中又有希冀的笑脸;丧礼时沉重而缅怀的悲痛表情;表白时羞涩而期待的微笑;分手时留恋而无奈的决绝。如果有额外需要的顾客,可以和催眠师沟通。”

    婚礼嘉宾不能哭,撇着嘴也不行。笑一个吧,拉宽嘴角,用画笔上扬,眉头不能皱,贴假皮吧。你好,李先生,咱们见过。年终嘉奖会,对。关系?前男友。她提的分手,她先戴上戒子。有什么必然联系?不,没有。肯定没有。遇上熟人更糗。不。不。我完全放下了。不理家务的女人,化妆时间太长。遇人自来熟。比潘金莲保守点,但不可能是秦香莲。不满,早就有了。她抢先一步,我早晚会受不了的。诶,李总,你好你好。我愿意。我愿意。王老板,原来你是新郎的亲戚啊。幸会幸会。我是新人的朋友。祝福他们。事情都有两面性。丧礼不能这么办。潘科长,节哀。刘经理,人死不能复生,保重身体。胸前应该挂个名牌。昨晚加班总心神不宁,文件送错了,抱歉。心绪完全乱了。

    女前台又是低头对着对讲机低语,声音变成电波,飞了五十七公分,在女服务员身上嘈杂地响起。她走了,晃动臀部带走一阵香风。不浓,但如果配合甜腻的轻音的话,还是够撩人的。

    如果求爱遇上了前女友的现男友的前女友,那可够尴尬的。笑一个吧,本公司推出最新套餐。文明人的体面。是该控制一下表情。

    服务员都进了休息室,大理石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安静自有安静的喧嚣。时间总在静谧时刻冒出来。滴答,滴答,滴答。像海浪一样拍打着礁石。亘古不变。快跑吧人类,我要浸湿你的鞋垫。

    海浪把金色都送给沙滩,但它依旧是那么耀眼。大海需要沙滩。礁石又怪又硬。那次蜜月。几年前?十几年前。倒退六千五百万次浪潮。阳光明媚依然。海风摆弄着微微倾斜的遮阳伞,她嫌新婚时做的卷发撩人,用明紫色头巾束起。那么鲜明的头巾,和浅黄色泳装不配。你懂什么。令人销魂的媚眼。眉线没画。素面朝天去,香风自撩人。脚掌踩在细软的沙子上,陷下去浅浅一层。掌纹镶上了珍珠,脚面被镀上一层金边。租了一个伞位,400ml的可乐,两根吸管。微风中的山盟海誓。爱需要真心。实现了吗?海枯石烂,高山成谷。她产下一子。生产后人就变得扁平,变宁静了。海平面上升了。她在22号的“时尚格调”做一个能露出尚未松弛的光洁的大半个后背的贵妇鬓。爱需要耐心。

    范先生把额头前倾,双手撑住膝盖。将重量全部压在臀部。之后双腿用力,借沙发的弹力站起身来。他决心去以非专业的眼光欣赏那些画。倘若一个画家知道自己的画能吸引一个门外汉离开柔软舒适的皮沙发并不惜用自己的尖头鱼纹牛皮鞋打破大理石地面的平静去他的画前驻足,非得高兴得买一只糙皮烤鸭给自己加餐不可。

    哐,哐,哐。高密度橡胶发泡垫(鞋后跟)与石灰岩(大理石)的合奏。哐,哐,哐。足以打断任何令人愉快的思绪的响声。范先生略微不快的想。

    他先在一张线条圆润自然的作品前停下。尽管他欣赏不了它的意境,但他可以欣赏它那养眼的色差和线条。他在里面看到了朦胧的群山,蜿蜒的小河,明亮的月亮(可能是太阳),温和的光线。一切就像透过层层薄雾去看新大陆。一切都很美。除了那个小点。小点,对,那个碍眼的小点,之前怎么没发现。

    那个小点在远处看的不清楚,但却明显不是画家笔误。

    现在,它突兀,明显,难看,孤零零地嵌在夜色中——范先生理所当然地理解成夜色。它破坏了整幅画的美感。

    如果说在范先生见过的画中有哪幅画能够完美到有如一个世界,毫无疑问就是眼前这幅。而今这个小点却在破坏整片空间的美感——它在与整个世界对抗。此时范先生有点同情并佩服这个小点。如同有人明知必败的结局却还是勇猛地向命运发起冲锋。

    那个小点孤独地立在一片凸起的色泽之上,使范先生联想到悬崖上的英雄式结局。下去吧,正义的失败者。怎么下去?还是如何体面地下去。背起一个王朝下去吧,后世会记住你的。留取丹心照汗青。一个人若是觉得死去的意义大于活着,世上最有权力的人也不能教他为了谁的未来去做些什么。读圣贤书,所谓何事?死了,一切就没了。尸体还是朝着南呢。不是碧玉。为什么?不必苌弘差。不能治肺痨。青山有幸。死了,一切就没了。活着好,活着妙。为了深明大义的小老婆,为了才华横溢的大外甥。一条胡子,两朝元老。

    “彭祖乃今以久特闻”。范先生突然想到了楚国的一位祖先。他可怜地想到在他看来我们都是夭折的人。夭折的人,死了,也就什么都没了。然而就他所了解的,彭祖只留下了八百岁。八百岁,空荡荡的八百岁。一天晚上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那天晚上,他睡之前照例要了一份肉羹,但一反常态地只喝了点汤。八百岁了,每晚的夜宵都能养活五口之家一辈子。胃口难免不好。那晚他没有用自己喜欢的侧卧式,而改用仰卧。也许每个人的前一晚都会有一点预见。第二天婢女按时来给他梳头。哦,一个神话逝去了。失望,压抑,惊奇,长舒一口气。

    就在范先生预计自己今后剩下的时间时,他悲哀地发现所有不利于长寿的生活习惯自己几乎全占了。烟抽多了,牙齿发黄。经常口渴,尿多,容易感到饥饿。脾虚,肾也不好。啤酒肚。以后少吃牛排。以后多运动。以后不再通宵了。以后,如果我还有以后。我还有多少以后?

    大概王勃也没有发现就在他人生的高潮之后就没有以后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滕王摆宴,女婿作序。大张旗鼓,大摆筵席。给女婿打点小抄。装束整齐,满堂文武。那小子是谁?才子。给女婿加点小抄。两个时辰,一字千金。心里总是不痛快的。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不悲,无悲。不以己悲。二十八岁。

    此时关于长寿与作为的问题困扰着范先生。就结果而言,范先生的选择是缺乏自信的。但至此,他还是有些沾沾自喜的。他有可以拨开水面浮萍直刺浑浊水底巨兽的能力。尽管他现在没有降服它,日后也缺乏下定决心降服它可能性,但就发现并为它付出可以舒服地坐在软皮沙发上的时间而言,他觉得自己于另一个精神层面上是高于多数人一等的。这是一项不需过于在乎结果仅以过程标榜自己的思想活动。

    就作为而言,自己显然是不如王勃的。但我不会再宴会上无礼地去夺走主人的荣耀。马有失蹄。如果不小心将红酒洒在一位穿着高级纺丝羊毛面料做的浅灰色西服的陌生中年男人身上。对不起。数十万标价的眼神:我的西装很贵。红酒洒在地上,形成一道不断蔓延的丑恶的伤疤。凭什么过红海。凶猛的海浪,颠簸的甲板,头也不回地栽了下去。用撑杆打捞。尸体,没有朝南,铁青的脸,眼球被颅内的积水挤压,凸显。一脸惨白。

    范先生突然陷入了一种不可自知的茫然的慌乱当中。心跳不可遏制地超过了每分钟一百下。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临时抽到了心脏中。一个追求完美的任何时刻都保持一种文质彬彬的卓越感的男子在面对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时竟然发现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他会陷入何等慌乱的境地。此时他心中还有一股纵观历史兴衰时不我待的沧桑感。他竟然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老爸,我好了,我们去找妈妈吧。”身旁响起了他儿子强憋笑意的声音。这声音里的笑意令他一阵烦躁。此刻他的儿子眯着满含笑意的眼睛,看上去正像个要去参加宴会的高兴的小帅哥。然而,无论如何范先生也笑不出来了。不行,不能这样去参加宴会。

    “服务员,给我来最快的服务。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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