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么是幸运,什么是不幸,什么叫命中注定,什么又叫世事无常——在没遇到他之前,这只是我脑海里的一个抽象。一如这茫茫的人海,许多人擦身而过,看似不起眼,却潜移默化左右了我们的行为、思想。碎片化的记忆,此刻正随风而起,犹如纷飞的蝴蝶。
我从来不相信所谓的科学效应、或者玄乎其玄的天数,正如我不相信这温存的春天也会有衰败的枯叶。
当你举着与身材极不相称大扫帚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大为惊异。
“喂,猪!”我叮叮当当打着铃,向你致意。
十六年前的你反应迟钝,总被老师批评。十六年后,你仍是缓缓转过身,露出了那张瘦小而惊乍的脸。
是值黎明,星星还未隐去,你的汗珠却显露于发际,在料峭的风中微微颤抖。
这真是你的工作吗?我嗖地跳下老妈的捷安特,向前一步。宛如当年上学时跳下山地车的动作,一样的迅速,一样的轻盈。
这么多年,我的动作从来都没变,可你却认不出我。或许,你早已忘了我。
你想说话,嘴里却迟迟不发出一个音。你的口型趋向于要问“你是谁”,却瞪圆了眼睛僵立警醒。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见外?我分明是你的同桌啊!
你暗蓝的保安制服与我的长发是同一色系,曙光既然还未出现,代表着黑暗仍可以肆意妄为,而力量的天平仍可以倾向于恶的一面。
我古怪的夹克衫是六十年代日本飞车党的标配,我的中分长发犹如三井寿那样的不良少年。我,像不像恶的化身?
眼下这个时段,早于老爷爷老奶奶们的晨练与买菜。这个不恰当的时间段呀,正是你对我警觉与提防的原因。你,以一个小区保安的直觉和责任感,准备向我发动攻击。
幸亏我的机敏未随年龄的增长而退化,幸亏这几天我重温鹿鼎记。我知道你的耳朵不太好,于是我字正腔圆地说出这么一句话:“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时出动了多少飞机?”
东方破晓,你紧绷的颔部肌肉松弛垂滞,你迷离的眼神由惊转喜,我不知道你脸庞是因为曙光还是兴奋,微微泛红。
“一万架!”
响彻天际……
(二)
很久很久以前,你不认识我。可我知道你,知道你的孪生弟弟,知道你当保安的父亲,我甚至知道你的一切故事。
因为那天我就在现场。
你总有父母骑车接送,我总走着回家。你的家离学校很近,我住的很远。也许你早已吃完晚饭,我却还在途中。可这就是你的幸福吗?
大卡车来了。
大卡车醉驾。
大卡车撞飞了你。
大卡车碾压你的母亲。
“可怕”两个字已经无法形容,这是最惨烈的童年阴影,于我这个旁观者,更何况对于你……
我想,电视里所谓的血流成河还有比这更夸张的吗?
从你弟弟和你父亲的脸上告诉我——没有,他们无法相信,他们也绝不相信!在他们眼里,这苍天,定然不是蓝的!大地,定然不是黄的!梦,定然不是假的!死,定然无报应啊!他们的眼神啊,像一个个黑黑深邃的无底洞,仿佛要吸收路过的一切行人。
他们的眼神让我害怕,让我这个旁观者嚎啕大哭!
然而你没有哭,你居然从地上弹起,发出雷鸣般的咆哮,你不顾一切地往家里冲,以百米的速度。
你说是要拿菜刀砍死司机。
咆哮,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毫无效用,不过徒增了悲伤而已。现实,在大自然的无常和秩序面前,终究是一种无懈可击无可狡辩的具象!就像这黑夜,必然被白昼驱赶;而曙光,定将统治黎明……
(三)
我喜欢黑夜,一如你喜欢二战。在你成为“猪”之前,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暗恋着班上的某个女孩。
起初,我们还挺志趣相投。你和我细究二战史,有时甚至会追溯到拿破仑滑铁卢、或十字军东征。
在我不知道口头禅也能当疑问句、并作为一个技能来使用之前,你一直在源源不断地输出你的博学。
可你不懂盈满为患,物极必反的规律。
窗外,烈日当空,树影婆娑,光明总是让黑暗无处可遁。可缺水的烦躁不单只针对树草,我干瘪的思绪跋涉于解题的荒漠,迷途又困扰。
“你有完没完啊?!”
仍在喋喋不休和后排女生聊蒙太奇与印象派的你,将我置若罔闻。这究竟有多大的能量,让你在这燥热的天气下传经布道,连那唐僧都为之汗颜。
“喂,大中午的,你作业不写,还影响别人!”我用笔杆敲了敲你的背。
“要你管啦?!”
……
本以为,对于初中生的口舌之争,现在看来大不了付之一笑,可你却一本正经。
于是,后排的女生笑了,笑得那么妖娆。我不知这笑是针对谁,天真的笑?又或许是嘲笑?
但这笑,激起了你的愤怒,点燃了无名的焰嚣。你像一头猛兽,频频向我发起示威的吼叫。
你的进攻方式古怪又费解,像顾城的帽子,又似黑田如水的脚。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敢回答吗?”
“切,老子又不是孙悟空!来吧,低配版本的呆子!”
“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时出动了多少飞机?”——说这话的时候,正斜眼看着天,仿佛黑压压的飞行中队马上就会来支援,投弹,俯冲扫射,将我轰成渣与灰。
“别太得意,你知道的未必一定正确。不信你大可先说出你的答案。”
“笑话!我的问题我怎会不知。当年诺曼底登陆时盟军出动了一万架飞机!”——说这话的时候,四十五度骄傲地扬起头,仿佛这一万架飞机都是由眼前这个瘦小的身躯指挥。
“哈哈哈哈!”
“你笑个鸟?!”
“自然是笑你的笑话……”
周遭的气氛逐显凝重,硝烟四溢,战意十足。我的语气变得戏谑又饶舌。
我说,我不能发笑。我一笑,古龙会晕倒。
你有些不知所以然,神色迷茫。
我说,你已经输了。从你下决心赢我的那一刻起。
你愈是下决心想要赢我,你愈是不会赢我。因为下决心赢我正是你觉得不如我的原因。
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然不知道这意思,一如你不知道输在哪里。你自恃擅长二战历史,然而你不懂真正的军事。
盟军从未有过如此多的飞机。哪怕二战加上一战再加上海湾战争中出动的总和。
“那你告诉我究竟出动了多少飞机?”你愤愤然瞪着我,脸颊上紧绷的肌肉开始颤抖。
“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时出动了一万架次的飞机。”
“还不是和我说的一样,你盗用我的答案,无耻!”
“拜托,你的语文是数学老师教的吗?我说的是‘架次’,一架飞机出去投弹、返回、补给,这一系列的动作算一次,一千架飞机每架出动十次,那总和便是一万架次。所以盟军能用的飞机自然远少于一万架。”
边上几个观战的军事迷表示很赞同我的说法,“架次”的确是军事术语的标准说法。
后排的两个女生目光齐唰唰地看着你,你不知道那眼神中带着什么含义。
你恼羞成怒,你涨红着脸。
你不理我了。
像个闹别扭的小姑娘似的,一周都没理我……
(四)
自从我用小聪明碾压了你最擅长、最引以为傲的二战知识后。你好像一只失魂落魄的猪,连同那不堪的成绩,泯然于众人。
每当体育课来临,你总窝在教室里埋头作业。你的兄弟在隔壁班,学习却名列前茅。我一直无法理解,你的成绩何以变得如此差劲?你的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什么?
对此,你只字不提,你开始沉默寡言。直到后来我的手跌断,我才隐约看出了这其中的缘由。
不能在阳光下肆意挥洒汗水是多么悲情的一件事。而你,总与悲情这两个字纠缠不清。
你有肾脏病。
你不能上体育课。
永远不能。
我不禁可怜起你来。
可你却丝毫不在意绑着石膏的我。我想,你是记仇的。
门开了,你的眼睛亮了。
那个女孩小步跑了进来,提着裤子,满脸尴尬。
你起身的时候很匆忙,你撞到我打着石膏的左手,仅仅只是为了回答一句“我有”。
你在那个女孩面前解下皮带,递给她,那粗糙和略带猥琐的动作在我看来,实在糟糕透了。
一句谢谢,却没看你一眼。低头红脸,像淑女般默默走出了教室。
门关了,你的眼睛也暗了。
你的目光再次移向她的座椅,那根断掉的皮带,洁白又细长……
体育课时教室里只有我们俩。她向你借,而不问我,也许是看到我一只手不方便;也许是你从小学便和她同班的缘故;我一直以为你们俩比较熟络,可事实上她也没怎么和你搭过话;也许我想多了……
女生们不和你说话。
男生们不与你玩耍。
就连老师们也觉得你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甲。
你毫无存在感。
只有当有意无意提到“猪”或者pig这个单词时,大家才会注意到你。
然而这种注意也仅仅只在瞬间,仅仅呈现于脑海,没有人会特意转头看你。片刻后,所有人又迅速恢复到眼前的状态中来,做作业,看书,和聊天。
你不会解数学题,卷子上都是红叉;你背英语或默写忘词漏句,办公室里反复订正的队伍里总有你的背影;你的语文也不太好,作文更是写得一塌糊涂。
你和人争执急了,会往对方身上吐口水。你弱小,打不过任何人,却和别班的流氓做朋友。
所以,没人愿意与你争、和你吵。
你总有一些会让人误解的习惯性动作。除去“出动飞机”的口头禅外,便是坐在课桌前抓头摸耳。
所有人以为那是解不出数学题的表现。
但我知道你穷。
你与父亲弟弟挤在五十多平米的破公房里。
于是,你很节俭。
你节约水费。
你不洗头。
你头痒难耐。
你甚至几个月才洗一次澡。
你真的太节约了。
但这种节俭,被大伙厌恶。除了我这个同桌外,没人会靠近你。
所有的,无法避免的交谈,都在以你为圆心,半径两米开外。
没有人知道,“猪”这个绰号的由来。
可所有人认同,你是“猪”的非空真子集。
是的,你具备猪的一切特征。
(五)
你告诉我。那个时候还挺高兴,真的,尤其是女生们喊“猪”的时候,自己仿佛成了孔子的学生——上海话“猪”叫做“子路”,自己真是太有才了!
可有才归有才,现实仍旧那么的无奈。
肾脏病,单亲家庭,老公房,穷。
刺目的关键字……
曾经问你借皮带的女生早已远嫁他乡……
你却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说这话的时候必须骄傲地仰着头,一副当年统领一万架飞机的气势。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骨气和孤高啊?!我凝视着眼前这个把阿Q精神当“有才”的瘦小男人!
我不由地敬佩你,发自真心。
向你致敬。
向你对生活的态度致敬!
临别时,我拍拍你的肩膀,叫你多保重,有困难可以找我帮忙,并且留下我的手机号。
突然间,你笑了。
你看着东方欲出的太阳,面露微笑。
你说你不能发笑,你一笑,我就会晕倒。
接着你变戏法似地从兜里掏出宝马钥匙,对我扬了扬。告诉我,早些年彩票中了大奖,爷仨人住进了新房子,现在靠投资理财产品吃利息过活。
你说,这可是盟军动用了一万架飞机换来的幸福。
我笑了。
我们丢下扫帚与自行车,我们仰面哈哈大笑。
太阳,跳出了云彩,把霞光洒向大地,慰问着操劳一夜的人们。
是该下班了。
眼前,这个肾脏病的瘦小男人,这个执意秉承父亲职业的男人。当褪下制服换上西装,俨然已是另外一个人。
你拉开车门,像绅士般侧头微笑,“时间还早,不如来我家喝一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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