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南半球

作者: 杨中 | 来源:发表于2023-08-20 15:26 被阅读0次

献给Y

下午放风时间,他跟看守者申请去了图书馆。这地方还是第一次来,依靠路边张贴的地图,他顺利找到目标。其实也不远,就在病房后面,穿过一座有慢跑步道的树林,抵达人工河对岸,再走几步就能看见了。一座五六层高的灰色建筑,窗户是落地的,蒙着蓝色窗帘,爬山虎覆盖了大部分外墙。整体形状像一本打开的书。看守者在一楼大厅,翘着腿看杂志,见他进来,没什么反应,只冷冷地瞥了一眼。这意味着他暂时拥有了半小时的自由。大楼有电梯,藏书分门别类,被精心设定好了排序。他不知道该借阅什么,根据默顿的描述,似乎文学和船舶工程学一类的图书比较适合,前者能让默顿在漫长的孤独中打发时光,后者则有利于他正在建造的远航帆船。格—雷—斯—岛,他反复在心里默念,无法理解那该是个什么地方。电梯在四楼停下,指示灯定格,门缓缓打开。眼前是广阔而死寂的书架,每六排围成一个封闭的六边形,像巨大蜂巢某个令人厌倦的室。整层建筑就是由这些近于无限的六边形书架构成的,看不见一个人。

第三次出逃失败后,他逐渐接受了被囚禁于此的现实。疗养院风景不错,条件好得难以置信,不仅病房是单间的,还有健身房和游泳池。每个夜晚,当他在病房浴室里洗热水澡的时候,会怀疑眼前这一切究竟是否属于梦境所营造的假象。无疑他的到来是注定的,为期一年的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结束后,医生已然技穷,最终无奈说出了那句话:“没办法了,去疗养院试试吧。”疗养院不是精神病院。这是母亲反复安慰他的话语。从患病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这场梦魇将不可避免地持续下去,使睡眠变得破碎,变得流动,如同一条溃坝的凶猛河流,摧毁并污染了他的生活。失眠。嗜睡。思维钝化。对还是个学生的他来说,这样的命运未免有些残忍。他对疗养院还没有概念,不知道会在那里待多久,是短暂的两三个月,是漫长到令人麻木的数年,还是……一辈子?

办完出院手续,在回家的路上,他同意了去疗养院的提议。母亲把车开得飞快,公路又直又长,两边渐变的农田像一个缓缓铺开的梦。“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十八岁了,我是一个成年人。”母亲的脸庞在微微颤动。可能因为有风,也可能因为她正强忍着泪。起初,她还不相信这种疾病会找上门来,原因是他这些年一直表现得很快乐。但快乐不是一种表现,当真正成为表现的时候,意味着他已经举步维艰。接受现状,然后坦然面对,于病人母亲而言,更需要巨大的勇气。他不知道这一年来母亲是怎样度过的,或许她还天真地以为有一只魔鬼盯上了儿子,妄图夺走这副青春年少的躯体。如果疗养院能让病情好转,或者,至少让自己快乐一点,哪怕像以前一样只停留在表面,那他愿意尝试。

现在回头来看,他对这个决定感到懊悔。进入疗养院显然是个错误,这地方像一张网,将他的思维和记忆牢牢困在某个时刻,仿佛时间已经凝固,并将继续坚硬下去。病房在一幢漂亮的白色建筑内,没有精神病院那种压抑的条纹服,也没有穿白衣的医生和护士每日查房,所有病人只需在八点起床,按时进入食堂用餐,在规定区域活动,晚上观看新闻和电视节目。一句话,相当自由。入住第一天,他曾怀疑这间单人病房内布有监控,仔细检查过房间每个角落后,他躺了下来,如释重负。没有监控,没有药物。房间布置得像旅馆,壁纸是天蓝色的,紧挨那张宽敞单人床的墙上,甚至贴着漫威超级英雄的电影海报(但是他从不看漫威电影,即使看过,如今也忘了)。最让人惊喜的是,房间与一座小型阳台相连,走到玻璃推门外面,便看见了灰黄色的大海。就是这些泛着白沫的浑浊液体围困了他在疗养院的无数个日夜。

对疗养院的其他病人,他知之甚少。那些住在类似房间的伙伴,已经随着他记忆的衰退而逐渐远去了。远去,就是消失,就是存在被消解。现在唯一确定的是,整座疗养院里,除去四处游荡着的和埋伏、窥视着的看守者,他孤独一人了。第一次意识到这点,是在午后的梦醒时分,房间又热又潮,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猛然睁眼的瞬间,他想起很多年前,同样在这样炎热的午后,自己从课桌上醒来,整座教室空无一人。那一刻,他被时间抛弃,知道再无人能将自己叫醒,而一个短暂断裂的梦,又将继续运转起来,无休无止地蔓延下去。他走出房间,用力敲响了隔壁的房门。没有回应。继续敲打,还是诡异的寂静。

看守者依然在维持疗养院的运转,虽然没有查房,每天还是要监督他的生活。如果起床过晚,或者没有按时出现在食堂,看守者便会利用监控追踪,不管躲藏在疗养院的任何角落,最终都会被他们找到。看守者面无表情,除了发布命令,几乎从不与病人交流,很多次他猜测那些人的面孔下隐藏着一块芯片,芯片控制了看守者的行动,将整座疗养院变成一个存在于真实与虚构之间的世界。不然,该如何解释自己崩坏的思维和记忆?毫无疑问,这被虚构的世界将如机器般运转下去,而自己作为误入其中的实验品(他想到一些烂俗科幻桥段,想到了置身虚构小镇的楚门),亦将活在怀疑、否定与永恒中,不得解脱。永恒是痛苦。永恒是罪恶。

有时他也会提出要求,比如房间里该增添几张新海报,最好是时兴的好莱坞大片,比如角落空荡荡的书架,上面要有几本书才好。看守者同意了这些要求,第二天开始,房间就有点生机了,陌生的电影海报提醒他已经与真实的世界脱节了太久,而书架上不时翻新的书也在锻炼着他的阅读能力。都是些工具书。教人折纸,讲授园艺,或者中西餐菜谱。有一次,他鼓起勇气,提出非常荒唐的请求:为房间配置一台电脑。看守者当然表示拒绝,他则做出了让步,只要能与外界取得联系就好,聊天软件、电子邮件、甚至手写书信,这些都是赖以交流的方式。最后,看守者给他批了一台电脑,位于监控室内,每天有半小时的使用时间。

每次去监控室,一个老看守者总会守在那儿。老看守者的任务是盯着监控屏幕,多数时候无所事事,就偷偷上网打扑克。他观察了很久,发现老看守者只玩斗地主,而且技术差劲,把欢乐豆输光后会充值继续打牌。这给了他一点自由的空间,能够在密不透风的监视下暂时喘口气。电脑有个聊天软件,图标是一只倾斜的玻璃瓶子,名字叫做漂流瓶。他好奇点开,聊天是随机建立的,填写自我介绍后,将随机发送给某位用户,如果对方感兴趣,便会发来回信,一段聊天关系就此建立。倒是很像漂流瓶。根据仅有的记忆,他写好一段介绍,犹豫片刻后,点击了发送。半小时很快到了,没有等来回信,那封信如同茫茫大海中渺小的瓶子,将继续随着洋流和波浪漂流,直至被浪尖冲上沙滩。

第二封信是在两周后发出的,他写下很多不曾拥有的爱好,又编造了相当不幸的家庭经历。与之前相比,这封信更像歇斯底里的呐喊。然后是第三封信、第四封信,它们的漂流无疑需要漫长岁月,而大海又过于沉寂,有时会让人想到黑暗、无限和宇宙。等待的过程使他煎熬。

快要放弃的时候,他才收到回复。已经搞不清对方收到的是第几封信了。回信人写道:很高兴听见你的故事。如果愿意,我们可以长期交流,因为中国对我来说已经足够陌生了。他强忍着激动读完整封信。其实内容很少,只有相当简练的几行自我介绍。收到漂流瓶的人叫默顿,新西兰人,二十三岁,家住新西兰南方一座叫格雷斯的小岛。默顿是华人,很小的时候,随母亲改嫁去了新西兰,在继父的农庄生活,爱好是发呆和看海,偶尔制作手工。当天晚上,他再度失眠,梦见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陆地被海水包围,但不是疗养院外混着泥沙的海,而是大洋中心深邃幽蓝的海。与之同时出现的,是数年前母亲开车来疗养院的场景,他坐在副驾,很留恋地望着母亲,而她的表情,说不上是悲伤还是茫然。

第二天他到监控室,打开电脑,登录漂流瓶,默顿的另一封来信已经送达。老看守者依旧坐他后面,斗地主欢快的音乐在耳边反复鸣响。来信不长,且没有分段,似乎是一气呵成。

Y:

生活在格雷斯这个地方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岛屿很小,我来之前,岛上只有默顿(他猜测这是翻译软件的错误,因为默顿跟了继父的姓,此处准确的表述应该为老默顿)和他的农场。或许可以叫牧场。反正农场牧场,都一个样。我不记得是怎样来到新西兰的,也想不起来那该是那一年,或许那时我六岁,已经有了记忆,知道即将要去一个遥远的南半球国度。南半球季节都是相反的,七月冷,腊月热。腊月这个名词是我还懂得中文的证据,即使来到格雷斯岛以后,我没再跟任何人讲过汉语,包括我的母亲。事实上我从来都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与母亲和继父待一块时,我不说话,通常是他们开口,不厌其烦地问这问那。这导致我缺少朋友,整座格雷斯岛除了牛羊和海鸟外,没有谁能听我说上几句话。学校在陆地上,乘船再转汽车,要两三天才能到达。每次我搭运送牲畜的船去上学,学校是寄宿制的,在那里我也没什么朋友。后来母亲和继父去看医生,知道我患有自闭症,这种病跟性格有关,也跟后天因素有关。一句话,不是轻易能根治的。中学毕业后我就没再念书了。农场很大,饲喂、挤奶、割羊毛,几乎都由自动化流水线完成,但岛上依然缺人手。继父在惠灵顿有别的生意,我长大以后,他很少再回格雷斯岛了,在惠灵顿可能住着另一个女人和他们的孩子,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母亲去世以后,默顿再也没回过农场,我在这世界上彻底孤身一人了。有时候,我是格雷斯岛的主人,听雇工们讲着昂撒人的笑话,虽然不懂,也只能跟随节奏发出违心的笑声,然后催促他们把奶牛赶进牛圈,结束这日复一日的劳作。更多时候,我是格雷斯岛的囚徒,每个傍晚漫游在岛的边缘,看着太阳隐没入大海,忍受南太平洋肆虐的狂风拍打在脸庞,然后一大片乌云从远处飘来,迅速笼罩住天空,整个世界在黄昏时分只剩下白色和灰色,那些无边的牧草则呈现出类似大海的深邃,目之所及,荒凉得像一颗飘在太空的星球。岛上的夜晚更是让人心碎:星空明亮,闪烁而隐匿,仿佛流动着正在击打礁石的海面。南半球的大海是如此恐怖,它延展向天空和地面,流淌在我每一根血管中,而时间、空间和外面的世界已将我抛弃。

M.

没有客套话,也没有繁琐格式,就这么整整齐齐的一小段文字。他在浏览器输入格雷斯岛,点开搜索结果,百科介绍得很简略,只知道该岛位于新西兰南岛东南角,距陆地六十海里。默顿提到了牧场,说明岛上适合发展畜牧业,畜牧离不开草场,那里一定像草原,怎么说都是适合居住的地方。相比之下,疗养院不仅压抑,而且在存在上令人费解:他何时进入此地,何时又将离开?那些看守者,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监视、囚禁他,就像许多存在于漫长噩梦中的魔鬼,一旦梦醒来,它们就将化为乌有。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想法很令人沮丧,因为现实与虚构的边界不知何时已经被抹去,而有关疾病的记忆又让过往一些片段浮现:各色药片、条纹病服、母亲无声的哭泣。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大脑,是精神在某些时刻不由自主地错乱了,这种错乱还将持续下去,直到疗养院与其中曾经消失的病人一样,被颠覆、被消解。

晚上,院长找到他,几名看守者将他带到办公室,拉上门走了。院长从抽屉拿出一本笔记本,一边问他问题,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院长说,你到疗养院多长时间?他说,想不起来。可能有很多年了,也可能只是几个瞬间。我的记忆似乎不太好。院长说,那还记得年龄吧。他说,曾经有段时间,我十八岁。那时还没来到这里。院长说,你很年轻,这点毋庸置疑。像这样大的时候,我整天想着逃离,有一次,几乎就要成功了,父亲挑着灯把我从藏身的水沟里揪出,吊在房梁上鞭打到黎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逃跑过了。他说,你错了,牢笼是困不住我的。院长大笑起来,这就是个故事而已。你被骗了。现在感觉到生气吗?他非常平静地说,没有。我相信一切看见的和听见的,逃亡是本能,是共性,虚构改变不了什么。院长站起来,握住他的手,说,希望治疗能起到效果。祝你好运。

回病房的路上,他再次溜到了海边。疗养院后面有一大片沙滩,沙滩将围墙分割成两部分,海岸线柔和地延伸向陆地,有如一座天然的港口。之前他策划过几次逃跑,翻过围墙后,乘着夜色奔跑在荒原上,但荒原显然欺骗了他,遍布其中的陷阱和沼泽如同无形的铁壁,一次次使他徒劳而返。上次出逃失败后,围墙加装了电网,想要穿越荒原已经再无可能。海浪呼啸着席卷向沙滩,沙砾在反复冲刷下呈现细腻的白色,同时映照着的是瀑布般流畅的月光。他觉得默顿所讲述的故事,与自己眼下的处境多少有些相似,格雷斯岛俨然就是南太平洋上一座收容精神病人(他又想起母亲的话:疗养院不是精神病院。这个认知让自己感到欣慰)的大型疗养院,而自己所在的,同样是陆地上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格雷斯岛上没人跟默顿说话,疗养院里也没人可以倾诉,用不了多久,他们的语言功能会双双退化,成为依靠吼叫传递情感的原始人。

他有些同情默顿了。在给对方的回信中,根据仅存的记忆,他描述了患病前快乐的生活。那时,他成绩尚且不错,是班级的劳动委员,还在学校足球队有个门将的位置,如果顺利,能考上一所好大学,之后便可以畅想留学、工作或者创业。他想做点国际范围的研究,主要是到世界各地看看,因为地球实在是太庞大了,就像默顿说的,在南半球,季节与北半球相反。但是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之前热爱的,比如足球,比如旅行,如今都显得过于遥远了。

很快,他收到默顿的第二封信,内容依然不多,老看守者在玩斗地主的时候,他趴在监控室电脑前,认真读完了默顿的信。

Y:

显然我们是同一类人,对于你的疾病,我不认为那是大脑的问题。我们只是都被困在了岛上。格雷斯岛远离陆地,在这里你找不到与外界有关的任何东西,除了太阳和月亮。可就连太阳,在冬季也是黯淡无光的。一年有好几个月,岛上缺乏电力,夜晚只能点煤油灯照明,太阳落下以后就无聊起来了,我闭着眼,但是很难成眠。我住在阁楼,房屋是老式的木制建筑,大风吹过时,整座建筑就像要倾塌似的,躺在床上,如同海面漂浮的一艘小船。继父已经很久没来过岛上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格雷斯生活了多久,日复一日的大风和黑夜使我迷恋上了看书。电力匮乏的夜晚,我在油灯下伏案阅读,直到黎明降临。阁楼原本是继父的书房,或曰藏书室,尽管他从来不像个文化人,我指的是受过教育,并且热爱知识的那类人。书籍都是英文的,有小说,有诗集(天哪靠这玩意怎么熬过夜晚),有旧杂志,有新西兰人淘汰的教材,有辞典,有百科全书。我从小说开始阅读,基本都是恐怖小说,英国人写的,也有少数美国作品,因为文化差异,鬼怪吓不到我。诗集就无聊很多了,看不懂,也无法体会那些字母的魅力。后来我找到几部莎士比亚的戏剧,纸张已经很陈旧,出版时间是19世纪,我估计这些旧书由默顿家族世代相传,家族的祖先从英格兰某座港口启程,穿越大洋抵达新西兰,最后在格雷斯岛定居下来。或许默顿祖先是被放逐的囚徒。很多个夜晚,我在阁楼并不明亮的灯光下读莎士比亚,那些文字又臭又长,有时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可是我还能做什么呢?起初岛上还有几个雇工,冬季到来后,他们返回陆地去了,牧场接近荒废,我想过离开,或者彻底抛弃默顿庄园,可是这世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后来冬季越来越漫长,岛上没人的时光占了大多数,我一个人,像巡逻似的沿着海岸行走,看着乌云从天边聚集而来,羊群惊恐地在草场四散奔逃,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我尝试过跟羊说话,跟牛说话,跟鸡说话,它们都沉默不语,回应我的只有浪涛拍打礁石的隆隆声。我就是在阁楼,点着煤油灯度过一个个夜晚的。

就这样过了很久,我在阁楼找到一本航海指南,说是指南,其实内容包罗万象,既有各国风土简介,又有洋流规律和驾船技巧。出于好奇,我开始读这本书。书有些年头,作者是19世纪末一位叫迈尔斯的旅行家,1887年,迈尔斯驾驶自制的小型帆船横穿大西洋,由爱尔兰出发,最后抵达圣皮埃尔。他在加拿大造了另一艘船,加装一台最新发明的内燃机,随后由巴拿马运河进入太平洋,开始独自横穿大洋的壮举。行至半途,受洋流裹挟,迈尔斯的小船偏离航线转向南方,于1888年到达新西兰。迈尔斯在新西兰染上疟疾,不久去世,横穿太平洋的计划胎死腹中。临终前,迈尔斯将自己航海经验著书出版,默顿家族的某位先祖于1898年购得一本,收藏于阁楼,自此便被尘封。我在书中找到了迈尔斯所制帆船的图纸,材料取自身边,随处可见,所装内燃机如今可用拖拉机发动机改造,性能更佳。于是从那天开始,我找到了继续存在的理由,格雷斯岛已不能再将我困住,地球也不再是狂风咆哮的海洋形象,未来将有一天,我驾驶自制的帆船逃离格雷斯岛,独自向着海的尽头远航。

M.

逃离?看来默顿不仅在经历上与自己相似,行动上也有一致的计划,只不过默顿完全可以抛弃格雷斯岛一走了之,去到新西兰本土生活。归根结底,默顿是自由的,岛屿和牧场只是在情感上将他困住,或许正如医生所言,默顿被自己的性格所羁绊了。而他自己,与困在南半球的那位笔友不同的是,认知已经被精神疾病瓦解,整个世界正在不可避免地向虚构过度,如同陷进一个漫长的噩梦,知道自己身处梦境,却无法改变什么。连清醒都是奢望。

等待默顿来信的日子里,他开始幻想制造一艘帆船的流程。为此,他第一次向看守者申请了查阅图书。图书馆在完全陌生的区域,规模与疗养院人数不成正比,一楼大厅只坐着个打瞌睡的看守者,座位极多,主要提供报纸和杂志。从二楼往上,依次是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学类书籍,一部电梯联通了所有楼层。他不明白,疗养院(如今病人只剩下他自己了)为何会建造这样庞大的一座图书馆,并且不失时机地在自己知悉默顿造船计划后浮现出来,仿佛一切命运都是被设定的程序,人们只是机器内部无关紧要的一颗颗螺丝。胡乱选了一个楼层,他走出电梯,站在蜂巢似的书架面前,感到茫然失措。

如今所有书籍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自第一次发病开始,原有知识体系就被撕得粉碎,而求知欲也在扭曲、崩溃的环境下荡然无存了。他自嘲地想起那句名言: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没有了阶梯,他就陷入固化与停滞,如同身处无边的暗夜,不断坠落、沉没,直到认知中只剩下一种颜色:永恒的黑。

他想象一个海风肆虐的夜晚,默顿手提煤油灯,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登上阁楼。灯光昏暗,那些莎士比亚戏剧给人陈旧之感,默顿翻动书页的声音让房间不再寂静。风势骤然加剧,阁楼一扇窗户被猛地击开,海藻和鱼虾的气味涌入房间,默顿起身,迎着狂风艰难前进,用力合上窗户。此刻他看见了大海,不是往常静默而暗藏骚动的无边水域,而是暴怒着冲击岛屿的黑色海洋,同时无数雨点倾斜落向阁楼,没有月亮,没有星辰。一切都是混乱失序的面目。默顿返回书桌,给灯添满油(灯光明亮了一些),非常平静地读着莎士比亚戏剧。

最后,他从图书馆借走一本《世界地图册》。回到病房,已是夜晚,月光从窗外窥探着房间,他在灯下翻阅地图,很快找到了新西兰。在新西兰东南角,南太平洋的海域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岛。他忽然发现,这里距离大陆极为遥远,澳洲和南美洲之间,是蓝得令人生畏的海。南半球几乎都是这样,孤岛太多,而陆地太少。

几天后,默顿的第三封信如期而来。

Y:

得到你的鼓励,我很高兴。眼下正是冬季,季节这个概念如同搁浅的船,已经被人们所遗忘了。八月有大风的日子超过一半,岛上电力匮乏,为数不多的风力发电机,也在一场风暴中被彻底摧毁了。我怀疑冬季将永久地持续下去。好在岛上有专门的半地下式仓库,我把牛羊赶到那里,这些可怜的牲畜已经习惯了风暴,但黑暗总是让它们表现得忧郁。有一次,我顶着大风去喂食,打开仓门的一瞬间,羊群齐刷刷地抬头望着我,它们的眼球闪烁着光芒,但是没有一点声音,就连咀嚼草料都是沉默而死寂的。在格雷斯岛,所有生命都患有抑郁症。这是我发誓要逃离的一个原因。

造船计划还算顺利,只待冬季结束,就出海远航。有一次,我在仓库切割木料时,隐约听见电话铃声如远处的雷暴声鸣响。这时我才意识到,距离上次使用电话,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电话是继父打来的,他问我还好吗。刹那间,我几乎要遗忘了语言。漫长的孤寂使我习惯了沉默。我告诉他,一切安好。他说,牧场这些年怎么样了,你要不要把它卖掉,搬到新西兰本岛上生活。我说,新西兰也不会比格雷斯好到哪去。他说,那你就在岛上待一辈子吧。我挂掉电话,这时开始下起大雨,在风暴来临前,我必须返回仓房,将顶棚再次加固,以免那艘承载着梦想与希望的小船被风雨摧毁。在电话里,我没告诉他的是,格雷斯岛俨然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过去无数个夜晚和晦暗的冬日,它夺走了我的记忆与认知,使世界坍塌为一方狭窄局促的孤岛。我是在岛上成长起来的一代(这代人只有我自己),伴随我的是风暴、荒原、锋利的海岸线、十九世纪的古老书籍。如今是时候逃离了,勇敢一点,像航海家迈尔斯那样,驾驶帆船横穿大海,或许海的尽头是陆地,或许等待我的将是无限蔚蓝,无论如何,格雷斯岛已经如破碎而终结的噩梦,永远消失在地球上了。

M.

他逐渐回忆起很多事情。病魔尚未找上门时,凝视地图是他最奇怪的癖好之一。在他的卧室,紧挨着床,贴有一张世界地图,很小的时候,父亲将地图买回,用于装饰卧室那面光秃秃的墙壁。每天睁开眼,亚欧大陆和太平洋便映入眼帘,就是从那时起,他爱上了地图,或者爱上了地球本身,经常独自站在地图前,凝望那些岛屿和不规则的大陆。后来他买了一只地球仪,两根手指轻轻拨动,袖珍的地球便在手中缓慢旋转,大片的海洋仿佛流动起来,簇拥着陆地奔向宇宙。只是,他不曾注意到,在南半球,有一座不知名的岛屿,岛的周围全是蓝得发黑的海水。地图不够精细,以至于在过去漫长的日子里,他对地球另一半缺乏了解。现在他想起来了,在那边,季节都是相反的。

还有,进入疗养院之前,或者追溯到第一次发病前,他其实还很小。对十八岁的男孩来说,认知丧失是恐怖的,想象力丰富也不见得是好事,当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被建立联系时,从医学上判断,他就已经确诊为精神疾病了。药物不能改变什么,没有谁能走进他的世界,亲手触摸那些被臆想或真实存在而无法感知的事物,归根结底,世界是冷漠的。

他把努力寻回的每一段记忆写下,用于病历的一本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回忆。院长找他谈过几次,对于疗养院,对于看守者,这些仿佛是幻象的存在,也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有一次,在院长办公室,他们谈到了病情。院长告诉他,疗养院是治疗精神疾病的最佳选择。这里就像长途旅行中提供休憩的旅馆,每个迷途者在其中都能做个美梦,梦里他们有足够时间思考过往与未来,找到答案无疑只是时间问题。他告诉院长,我之前一直把你们当机器人呢。院长笑起来,每个病人都这样说。因为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就是自己。答应我,从今天开始,用微笑迎接每个医生。也就是你口中的看守者。我相信,离开疗养院是最终宿命,有时候逃亡是唯一出路,但是你需要勇气。对陷进时间缝隙的人来说,打破枷锁是找回勇气的第一步。

他按时睡觉,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按时看书。生活开始运转,曾经遗失的都被逐一找回。疗养院的沙滩,他依然常去,每次在海边坐下,让海水洗刷下肢,清凉的感觉传遍全身,仿佛思维也随之清晰了起来。那片海域属于太平洋,极目远望,只见点点云团浮于天际,泥黄色的海水总是让人想到沙漠,只在想象中铺开的无边沙丘。天气晴朗时,隐约可见远洋船队出现在海平面,这些穿越大洋的船抵达近海后,便在港口停泊。它们来自世界各地,有欧洲,有美洲,有非洲。还有遥远的南半球。

秋季来临后,他收到了默顿的回信。这时他才想起,这位笔友的故事,已经很久没再读过了。

Y:

冬天结束了,天气暖和起来,雇工们即将乘船来到格雷斯岛,在此之前,我必须尽快启程。岛的东侧洋流凶猛,而西侧又容易遭遇前往新西兰的商船,这次远航是秘密的,我不希望逃亡以失败告终。为此,我在东海岸开始了第一次试航。

航行并不顺利。海面起初风平浪静,发动机马力很足,船帆也鼓得饱满,阳光是金色的,碧水青天,可以看见海里游动的鱼群。到后来,险象环生,桅杆被风折断,又下起暴雨,所幸发动机并无大碍,我将马力开到最大,狼狈逃回格雷斯岛。

下次还会成功吗?我不知道。但愿有那一天。祝好。

M.

漂流瓶里就这么几行字。他关闭电脑,院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默顿的来信,他一字不落全看在眼里。后来在办公室,他告诉院长,默顿是自己在漂流瓶上认识的笔友。他们互通信件已经有很久了。大概,现在,默顿已经将帆船修好,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驾驶着小船航行在太平洋。院长一边认真听他讲述,一边点燃了香烟。烟草燃烧的味道总是让人愉悦。他说,这位朋友的勇气值得钦佩,如果我也能像这样启程,就好了。院长笑眯眯地说,我相信你。我能感受到你发生了某些变化,这无疑是好事。

默顿的最后一封信在深秋时节来到。

Y:

几次试航虽然惊险,但总的来说,一次比一次好。格雷斯岛附近洋流的脾气,已经基本被我摸透了。如果情况允许,明天我就正式出海,到太平洋的尽头去看看。很可能会死在半路,比如遇到风暴,比如发动机损坏,比如迷航。这些事真要发生,我只能顺着洋流,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海面。相比之下,格雷斯那样的地方实在温暖。但是人总是要走出陷阱的。格雷斯岛无疑就是我的陷阱。

今晚没有风也没有雨。天空不再晦暗,我从阁楼往外看,星辰繁复而明亮,一切都显得陌生。就像一个梦结束时即将消逝的幻象。我躺下,闭上眼,但是不能成眠。眼帘的血管呈现红色,将天空撑破,好像有什么东西溃散开,迅速消失了。

M.

冬季第一个早晨,疗养院护工在海滩上发现一艘搁浅的小船。船体斑驳,挂满了海草,桅杆呈半倾塌状,甲板上晾晒着几条咸鱼,舱内空无一人。院长赶到时,沙滩已经围满了病人和护工,病人们手舞足蹈地谈论这艘船,护工拉走其中几人,带回病房注射了镇定剂。院长仔细搜查小船,在舱内找到罗盘和旧衣物若干,另有一本虫蛀的《莎士比亚全集》。这艘神秘搁浅在海滩的帆船,最终被定性为偷渡客所乘载具。在院长的想象中,偷渡客驾驶帆船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出发,历经艰险,最终被洋流裹挟至此。这起风波很快得到平息,病人虽有骚动,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其中一位病人声称知晓帆船来历,据称其来自南半球某座偏僻孤岛,船长穿越半个地球抵达岸边时,正值月黑风高,沙滩寂寥无人,船长跳下甲板,向着疗养院所在的陆地前进。他一路常与风浪搏斗,此刻已是精疲力竭,所以走到终点还需要很长时间。

院长笑着听病人讲完,在出院手续上庄重地盖下红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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