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小陈是在1993年秋天,那时她和丈夫新婚不久,租住我婆婆家南屋。十一假期,我男朋友带我去他家,第一次见公婆。婆婆家在东北某煤矿,家里有八间平房,四间北屋,四间南屋。婆婆把其中的两间南屋租给了小陈和她丈夫。他们和我婆婆家共用一个院子,同走一个大门,所以在院子里就很容易见到他们小俩口。
第一次来婆婆家我很拘谨,和公婆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与小陈说话的时候居多。那时他俩很年轻:小陈二十一岁,身子高挑,虽是农村孩子,但生就了一副美人胚子面相:瓜子脸面色白里透着红。丈夫大她三岁,姓李,在家排行老二,大家都称呼他“二李子”。说实话,这个二李子从外表上看有点配不上小陈,长相一般,总是傻呵呵笑着,眼角有一堆和年龄不相称的鱼尾纹,一旦笑起来,那些皱纹更明显!个子不比小陈高多少,腰有点弯,背有点前探。可能是小小年纪出苦力太多太大,把腰压弯了……他们俩是四川某地山区的农民,听他俩说那里人多地少,劳动一年,除了能吃饱饭外,剩不下几个钱。小陈的丈夫前几年跟着村子里早先出来挖煤的村民,来到了东北。挖了几年煤赚了点钱,回家娶了个俊俏又有文化的媳妇,就是小陈。小陈结婚不久就跟着丈夫来了东北。
平时丈夫下井挖煤,她就在家买菜做饭,洗衣缝补。小陈也想找个临时工作帮衬家里赚点钱,但一时还没有找到合适工作。因为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整个国家经济不景气,好多国企职工都下岗待业,所以小陈暂时就待在家做做家务。到婆婆家才几个小时我们就在院子里见过几次面。因为都是年轻人自然而然就熟了。小陈邀我去她屋里坐坐,我就跟着她进了南屋。小陈让我坐到了炕上。她拿起一只未完工的丈夫的鞋垫子绣了起来。我撇了一眼在脚心处绣的是一对金鱼。她飞针走线纳着鞋垫子,我在炕头上发现有几本旧书。随手拿起一本翻看,封面和封底都没了,读了几页后,根据内容知道是许地山的《春桃》;又拿起一本是老舍的《月牙儿》,封底和结尾处几页也撕掉了。我在翻着书,问她从哪搞来的这些旧书?她说一个四川老乡在这煤矿收废品,就住在前条街上。她去串门,发现有些旧书报,自己挑了几本,告诉老乡把干净完整的书,以后留给她。我看着书,和小陈聊起了家常。她说她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大弟弟到了要订婚年龄,她只好先嫁了人。父母从她的彩礼中匀出一些帮弟弟娶媳妇……家里孩子多,她只有读到高一,不得不辍学务农!因为父母实在太穷了,供不起那么多孩子一起读书。她是老大,只好下来干活。上大学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她说这辈子想都不敢想了……二李子初中毕业,高中都没有读,小小年纪就跟着村子里大人来闯关东,成了盲流。小陈原本心气高,要找一个高中毕业有共同语言的对象。可是,上哪去找那么合适的?就这样,命中姻缘嫁给了邻村二李子。她问我在医院里除了看病,下班后还干些啥子?我说和你一样,洗洗衣服,做点饭吃,再就是看点闲书。
再见到小陈就是转过年来的五一,我和即将成为丈夫的男友回公婆家结婚办喜事。小陈已经怀孕三个月,她和丈夫二李子帮着我公婆招待客人,跑前忙后,烧水沏茶,端盘子洗碗……婚礼应酬太忙,太累,在婆婆家我和丈夫只待了两天,和小陈也就说了几句话。她和我们一样满脸也洋溢着幸福,她随着我婆婆家亲戚称乎我“二嫂”。婚假时间短,我们第二天就回城里上班了。
在离开婆婆家之前,我去小陈屋里坐了片刻,送给她一件新的长款开衫毛衣,我穿大一号,她正怀孕,也许合身。我们结婚他们俩还随了礼,尽管小夫妻生活拮据辛苦。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陈夫妻俩。
我孩子出生后,婆婆来照看孙女。公公一个人在老家看房子。过一、两个月也来我家里探望孙女。公公来了就和婆婆说起老家邻里之间的事。一天听到他俩说二李子在一次矿难中砸伤了腰椎骨,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才回家。幸亏命大,没有死,但是以后可能干不了重活了,下井挖煤是不行了……公公走时,我和婆婆找了一包女儿穿不着的衣服,带给小陈的孩子。她也生了个女儿,比我孩子大半年。
公公就这么两地来回跑着,来时我也能多少了解一些煤矿邻里之间的事。有天婆婆在厨房做饭,我去厨房端菜,听到公公说二李子喝酒,打骂小陈,……小陈哭着说死活不去……见我进厨房,公婆突然停止了谈话,面色变得谨慎。我那时年轻,没有多想,这事也就过去了。女儿两岁那年,我辞职下海,婆婆公公都来长春照看孙女,时不时又听到他们谈起小陈,说她也出去打工了,好像去了南方某城市做按摩……二李子在家带孩子,小陈寄钱回家,二李子几乎天天喝酒,还打起了小麻将。我那时初入社会,对于娱乐场所的行当根本不懂!其实,作为大多数女人,一辈子也不会进这个场所,自然也不懂这方面工作意味着什么……后来年龄渐长,公婆在我面前也不太避讳,谈话中有时无可避免涉及到谁谁家女人也去做了足疗,也谈起小陈,说她半年才回来一次,孩子五六岁了快到上学年龄了……我才知道,煤矿上那些病残的矿工,自己没了劳动力,老婆还年轻,为了活下去,为了孩子的前程,他们打骂逼迫老婆去娱乐场所……小陈起初死活不去,可是男人不能下井了,家里没钱买米下锅,生了孩子又多了张嘴吃饭。家里本来不多的积蓄也所剩无及!何况两个家庭里都不富裕,都有弟弟妹妹,还等着寄钱帮衬他们呢!矿井产煤在减少,大量青壮年下岗,在本地他们找工作都困难,何况女人!在这种万难的情况下,小陈在被丈夫又暴打了一次后哭哭啼啼跟着早先出去的做了领班有经验的女人走了……
后来我公婆把矿上房子卖掉,来城里居住,不大回去了。再也听不到小陈二李子的消息。
这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不知道小陈他们一家如今过的怎么样?他们的女儿现在有21岁了,和当年的小陈一样大的年纪。不知道女儿在读书呢还是打工呢?还是早早嫁人结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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