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当我背负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从深圳回到临澧时,我以为我的人生从此会与沿海绝缘。不料这个春天,孩子他爹经不住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的蛊惑,执意只身南下。
暑假,在他的一再邀请下,我决定带儿子前去探望。儿子很兴奋,在他有限的人生里,还没有出远门的经历。我对即将开始的行程并不乐观,为了免去中途换乘的麻烦,我选择了那辆曾留给我许多复杂况味的K9063次列车。
晚点、嘈杂、拥堵的画面似乎仍在眼前,我试着安慰自己,那样的记忆毕竟有些遥远了,听说这辆列车已经升级改造,且现在并非出行高峰期,情形应会有很大的改变。
曾经的来来回回,大多是我一个人。而这次出行,除了儿子,身边还另有一位好友相伴,这让我多少有点乐观。出发前两天很顺利地拿到了车票,虽然不是卧铺,但座位还是有的。时隔多年,不知在这辆熟悉的列车上将会有怎样的故事发生?莫名的,我的心中也生出些许期待来。
晚上六点多的时候,我和好友携着儿子一路雄纠纠气昂昂地赶赴火车站,远远地望见候车室里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了。我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今晚的旅途应该不会很轻松。
果然,才刚到候车室门口,一眼就捕捉到了电子显示屏上的车次晚点信息。原本7:43分到站的K9063后面显示的到站时间赫然变成了9:12。这是一个不太友好的信号。
验票时,身后的妇女轻声询问窗口的工作人员这辆列车还有没有早到一点的可能,不料那人却对着她咆哮起来:"我怎么知道呢?你们都拿着手机,还能走动,"他愤愤地摔了摔手里的鼠标,"我就是坐在这里的一只猪,哪里也去不了,电脑也是没连网的!"
列车晚点也意味着车站的工作人员都不能按时回家,他们的不满自然可以理解,但这种发泄和转嫁不满的方式却让人难以接受。这愤怒似乎是在向乘客们宣告:花这么少的钱,就只能享受这样的服务。我迅速地离开验票囗,只为远离那张生气的脸。
择一处空位坐下来,时间有点难以打发,儿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叠扑克,央我和好友陪他一起玩。我一边玩牌,一边观察起周围的旅客来。大家对列车晚点似乎见怪不怪了,掏出手机翻翻看看,煞有介事地进进出出,都是打发的好方式。
坐在我的身后是一个第一次独自出门远行的孩子,不知怎的,他弄丢了他的车票。前来送行的母亲刚要抱怨点什么,却被他一句"你是不是要发脾气"的诘问给顶了回去。母亲愣愣地看着孩子,嘴张了两下,没再出声。
一旁的中年男人帮他补了票后,开始事无巨细地交待起来:票和身份证要分别放在什么地方;到了那边,要请哪些人吃饭;可以买哪些价位的东西;要如何照顾自己等等。孩子盯着手机,不太耐烦地应着。
"儿子,你这一走,爸爸会很想你的。"那位父亲突然柔声道。我无法看清孩子的表情,不知眼前这位粗犷的汉子此刻婆婆妈妈的柔情,是否让他的心中也有微澜漾起?显然,父亲没有从孩子的脸上读到他期待的回应,他自我解嘲般地摇头笑笑说做父母的都是这么犯贱,接着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没准明天自己也会跟到广州去的。我暗笑,这个世界总是如此,孩子越是想要独立和逃离,父母就越是牵挂和不舍。
看看时间,已经快9点了,可车站里没有火车即将到来的骚动,工作人员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我心生疑惑,再次把目光向了电子显示屏,却更加沮丧地发现K9063后面显示的到站时间又变成了9:32了。从前虽然遭遇过晚点,但晚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
感觉过了许久,进站口的铁门终于被打开了,儿子兴奋起来,他蹦跳着走到我和朋友中间。上车还算顺利有序,车上也不十分拥挤,至少,在能目测到的范围内,每个人都是有座位的。儿子把头望向窗外,可窗外黑黝黝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有些小小的失望。
周围的乘客大多也是在临澧上的车,我问他们在哪里下车,便算是打过招呼了。大家间或聊了起来,很意外地得知,坐我对面的乘客竟和我来自同一个乡,为了找到更多可聊的话题吧,他说到了一些可能我也会认识的人,更为意外的是,他提到的那些人,我几乎全都认识。
"还有一个叫张松林的,你认识吗?他和我是初中同学。"这个名字让我的内心猛地一震,那是一个被遗忘了很多年的名字,我又岂止是认识?关于他的那段故事,是我有意回避和隐藏了多年的,不料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拉扯出来。我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看对面的老乡,揣摩着他的年龄。如果松林哥还在,也该和他差不多了吧?
松林哥是姨娘家的二儿子,我们从小唤他二毛哥,记忆中的他长得很帅气,颇有一些周华健的风采。他是八九十年代小山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高中生之一,有过执着而热烈的大学梦。然而,成绩尚好的他经历了两次高考,却都与大学擦肩而过。
还记得第二次高考失利后,他来到我父亲正在耕作的田埂边,就是否要备战第三次高考征询我父亲的意见,也希望能从父亲身上获得一些帮助。父亲虽然有些见识,也很受乡亲们敬重,可他终究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父亲清楚他的能耐,自然不会轻易许诺,而是拿"命里只有八分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的话劝他认命。二毛哥双手合抱着头,沉默着在田埂边蹲了很久才离开,那个无奈而孤独的身影,给了少不更事的我很大的震憾。
二毛哥最终没有再复读,他选择了南下。那时临澧火车站尚未建成,他的南下故事应该和K9063无关吧。高考的失败养成了二毛哥近乎偏执的争强好胜的性格,好在不断地有关于他的好消息传来,进厂了,坐办公室了,找女朋友了,受老板器重了……生活似乎正在向他敞开一扇光明的大门,然而一个可怕的名词——尿毒症,让他的青春阳光的生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灰。
在生死面前,二毛哥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在他的坚持和努力下,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居然凑齐了换肾用的30多万元费用!这笔费用在当时简直是一个普通农家一辈子也无法挣到的财富。
手术后的二毛哥继续南下,然而,不过三年左右的时间,移植在他身体里的肾脏出现了严重的排异反应,二毛哥带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和一部在当时还很罕见的手机回到了老家。身体每况愈下,或许只有物质上的小小优越和骄傲,才能给他些许慰藉。
那时我上了高中,对人生开始有了自己的理解与思考。二毛哥倔强与不甘背后的无奈,让我不忍直视。靠透析维持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后,二毛哥带着遗憾永远地离开了。他后来被埋葬于太浮山脚下的一片松树林里,一切都如宿命的安排。
"他的孩子有多大了?"对面的老乡问我。他以前就听说过二毛哥的不幸,可却不知二毛哥离世时尚未成家。老乡说他50多了,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已经为他添了外孙,小儿子也马上要上初三了。我想象不出50多岁的二毛哥会是什么模样,记忆中的他永远年轻。
老乡沉默了,那些消失多年的人和事,也搅动了他的心潮吧?夜,就这样安静下来。儿子歪倒在我的怀里,睡着了。好友尝试着补一张卧铺票来帮忙安顿儿子,却没有成功,最后,依照老乡的建议,我们在列车的茶餐厅里找到一个更加宽敞安静的栖身之所。
天亮时分,儿子醒了,我们回到了原来的车厢。窗外的景已是轮廓分明了,儿子穿着昨晚从老乡那里借来的长袖T恤,好奇而兴奋地在走廊里跑来跑去,像一只舞蹈着的快乐精灵。
车厢也醒着了,各种推销人员排好队似的,一个接一个表演着。这时,我身旁的一位老人略显不安地拿出一张纸条来,上面写着他的目的地,肇庆下面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县城,他要去那里做木工。老人已经65岁了,不识字,不太清楚要在哪里下车,更不知道要在哪里转车,周围的人热心地帮他查询起来。老人的嗓门很高,带着很浓的石门腔,笑一下,便会露出两排黑黑的牙齿。
同行的老乡们不理解为何他这般年纪了还在外奔波,老人豁达开朗地笑笑,说他从92年起就在外面跑,已经习惯了。是啊,各人有各人的追求与快乐,幸与不幸似乎并不是那么容易界定。这么大年纪了仍然奔波的确不是常人所追求的,但这么大年纪了身体仍允许他四处奔波,却又是大家羡慕的了。
列车仍在飞驰,一路上让人感慨和唏嘘的故事也仍在继续。在K9063上唱着主角的仍是如候鸟般来回奔波的打工一族,相似或相同的命运让大家更加亲近,却也更容易让人感伤。因为一不小心,便在别人的故事里照见了自己的影子。
不知这样的故事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多希望有一天,K9063上能少一些背井离乡的怅惘,少一些依依不舍的别离。真诚地祝福这些相信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改变命运的人们,能把改变命运的时间跨度缩短一点,再短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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