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无涯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我遭受了众多苦难,不知上天是否降出大任?可我连自己都救不了,看来是得辜负上天的美意。
我已淡忘最后一次,脚踩实地的情景,只隐约记得,脚掌踏实平衡;我已淡忘最后一次,自由奔跑的情景,只隐约记得,肌肉僵硬酸痛。
时间相隔太久,久到宛如梦幻。我无比向往,脚踏实地的奋进赤子;我尤为羡慕,自由奔跑的追风少年。而现在的我,只能怀念过去,不敢奢望未来。
小时候我行动笨拙,家人总认为我缺少运动,或者缺乏营养。直至2005年,我必须撑着栏杆上楼梯,爸妈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随后便开启漫漫治疗之路,每年暑假都辗转各大医院。每去一家医院,就要重新检查一遍,丝毫未因我是老顾客而优待。
每次试管抽满温热的血液,我都担忧生机随之流逝;
每次 X光透视坚硬的脊梁,我都顾虑生气随之轰散;
每次彩超窥探律动的心脏,我都惧怕生命随之冰冷;
每次电极插入静寂的肌肉,我都惊恐生魂随之电离。
进行性肌营养不良,我们不是同路人,你走吧!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或许终其一生,我也未能如愿。
这些年,扎过针、泡过脚、敷过药、挨过电、受过骗、拜过神……中医、西医、迷信都试了个遍,然而病魔却越发强大狰狞。
长年累月吞的药,虽不能绕地球一圈,但攒出间大药房是绰绰有余。我试十方尝百草,远成不了神农,近成不了李时珍,只是成为药罐子。
2008年祖国多灾多难,我比较渺小,能将‘多’字省去,我就一个灾难——被蜜蜂蛰。
全身30个点,平均每个点8只;50多天,平均每天两百多只,共被一万多只蜜蜂撕咬。
那段暗无天日的黑洞,我连做人都极其吃力。偶然想起皮肤皆起疙瘩,当时怎就信了庸医的邪?难道病急乱投医!
蜂毒制造的痛不欲生,堪比每天不用麻醉的手术。还有瘙痒、高烧、呕吐、腹泻、肉腐烂等副作用,能与十八层地狱决一雌雄。
我好几次想逃之夭夭,却被爸妈希冀的眼神捉拿归案,唯有继续咬牙切齿、欲哭无泪忍受着酷刑。
或许我求生欲太强,居然未被蜂毒折磨死,这是幸运还是更大的不幸?如果当时我死了,便能让庸医赔偿,以报爸妈的养育之恩。
我从未佩戴主角光环,自然无法侥幸窃得超能力。蜜蜂只是我生命里的过客,却视死如归埋藏在我身上,雕刻成永恒的纪念。
躲不开来势汹汹的苦难,我只能被苦难磨练成茧,铸就成坚强的意志。它其实并不多,仅比苦难多一点,所以我还活着。
长久被苦难裹挟于绝望中,我反而难以倾泄多余的感触。苦难是我活着的常态,我并非百毒不侵,只是习惯了、麻木了。
如果非要对苦难说点感受,我会致以真诚的问候:
你势不可挡的车轮,无情将我碾碎为粉尘。我事前不敢想象,到时必须忍受,过后不堪回首。
你的事迹罄竹难书,甚至连文学、艺术都匍匐在你脚下,成为你虔诚的仆奴。
那些歌颂你的华丽辞藻,是多么哗世取宠;
那些炫耀你的婀娜多姿,是多么无病呻吟;
那些仰仗你的狐假虎威,是多么装腔作势。
别以为是你造就成功,那也许只是幸存者偏差。
红尘作伴
岁月蹉跎,年华如梦。时间煮雨,雨都沸腾了。2012年,所谓玛雅历法中的末日年:
那年,三载的陪护,漫过时光的长河;
那年,六月的雨季,淋湿盛夏的喧嚣;
那年,七日的高考,言传远方的呼唤。
比一千零一夜多几个日夜,校方比国王更深受感动,便批准了我毕业离校的请假条。
但我忘记了接头暗号:天王盖地虎(全中985),宝塔镇河妖(全考211)。因此我始终未觅得,重本的录取通知书。
而身体更坏了,我上不了大学,也不想大学上我。熟悉的剧情再次重演,暑假又奔跑着来敲门——又双叒到了治病的季节。
我远渡千里之外的海峡,驻足于细胞修复中心。身不由己丢下五万血汗钱,它荡起的几许涟漪,终究无法撼动汹涌海浪。
虽说家底并不殷实,但我却是个败家子,名副其实的败家子。尘世间,何其多无奈之事?由得我接受,而不容我拒绝。
散尽家财,久坐凝望;家徒四壁,恭候佳音。
守你,摇曳绽放,绚烂之夏花;亦或待你,凋零散落,静美之秋叶。
你见或不见,我就在那里,望眼欲穿;你念或不念,愿就在那里,侧耳倾听。
你来,或我去;欣然,相遇;寂静,欢喜。
我左顾右盼,我左等右候,我怀着虔诚的敬畏之心。可奇迹依旧铁石心肠,它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奇迹负了时光,负了我。不愿施舍,哪怕一丝半缕,给卑微如尘的我。
盛夏风华正茂,我却心灰意冷,隐居在地狱的隔壁。我沿着新牵的网线寻觅病友,与大家亲切的交谈,分享‘奇迹’的最新线索。
但病魔施云布雨,驱使黑暗笼罩着天空。除了治疗广告射出一丝曙光,其余都是前往地狱的通行证。
从病友们的经历中获悉,该病不仅肌肉萎缩无力致残,还会心肺衰竭致死,20岁左右就将永久消失。
或许是善意的谎言,医生只说暂时无法治愈,都未直言不讳道:小朋友,你长到20岁,会被黑白无常,抓到阴曹地府哟。
哪怕是成年人,如果平时不痛不痒,一次晕倒送急诊,结果诊断出癌症晚期,亦是多么绝望的领悟?
何况小朋友仅仅是无力,就要收到死刑判决书:此子,绝不能留。恐怖如斯,残忍如斯,因此我理解医生的苦心。
红尘作伴,活的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噫吁嚱,何其难也,不如共享WiFi密码乎?
及时行乐
心灵鸡汤曾大放厥词:人生就像一杯茶,不会苦一辈子,但总会苦一阵子。
可这一阵子也太久了,从出生到死亡,时时刻刻皆辛苦。仅仅是活着,就已拼尽全力。
我当时吓破了胆,喝蜜糖都深感苦涩。我重演N遍否认三连,似可云般疯癫呐喊:谁来救我?
面临上天满满的恶意,我冲冠一怒为身体。我画个大圈圈,诅咒上天的不公。我本就全身无缚鸡之力,还要被斩草除根!
我举头望黑云,横眉竖眼向天指,放声高歌伐天檄文: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奈何我不是齐天大圣,也无金箍棒这等先天灵宝。呜呼,笔墨不如刀枪狠,文章不如剑戟利。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墙壁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加入起义军的。余下皆是上天轻蔑的笑声,宛如嘲讽我的不自量力。
上天无好生之德,我的愤怒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匍匐在上天足前,卑躬屈膝祈求着。期盼上天能高抬贵手,饶过我一条贱命。
我低声下气,述说曾经造过的孽。踩过几只蚂蚁、拍过几只蚊蝇、害过几只蜜蜂、吃过几只鸡鸭牛猪……
上天说:众生平等,你滥杀无辜,以致罪孽深重,皆因果报应。
说得好有道理的样子,我竟无言以对。我又不能说,我比它们更高贵。这不政治正确,要被口诛笔伐的。
上天太虚无缥缈,我得找同学接下地气。我并未谈及病情,只是与他们聊天吐槽。顺便表达我的亲切关怀,妄图获得温馨的回馈。
我不敢明目张胆求安慰,唯有用暗度陈仓的方式。看吧,我多虚伪,多矫情,多空虚!
可惜好景不长,3个月后便伤离别。Z同学在毫无预警下,将我从QQ中删除了。我想方设法总算问出原因——她无法兑现经常聊天的承诺。
我体谅她的难处,我挽留她的离去,只是未曾想过她如此决绝。在我卸下行走世间的盔甲后,却被匕首刺入心间。朋友一场,我目送她渐行渐远。不必追,也追不上。
电脑陪着我默默流泪,我心碎它崩溃。后来,换了新硬盘新系统;再后来,热情的火焰慢慢熄灭;最后,与其他同学失去联系。
我害怕再次被抛弃,请同学们原谅我的懦弱。不联系,不意味着不怀念。怀念也是相见,在逝去的青春年华。
我只是不愿呈现,诸如此类的对话:你还好吗?不好。在哪高就?在家跟病魔缠斗。毕竟我们彼此的认知,依然停留在过去。
不堪回首的往昔,鞭策我要保护自己。或许会作茧自缚吧,但我也有勇往直前的时刻。
谁给我的勇气?自然不是梁静茹,而是死亡的摇旗呐喊。它吹响冲锋的号角,怂恿我向暗恋女生表白。
为了不留遗憾,我从谏如流。然后理所当然被拒绝了,如今还成为好朋友。挺圆满的结局呐,至少不会形同陌路。
兜兜转转,我又融入病友团,在大家庭里蹭着温暖。我们人以群分、志同道合、推心置腹、殊途同归。
我们报团取暖,慷慨说着鼓励的言语。我明白,那些充满正能量的劝慰,不只是说给病友们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2013年,L病友未熬过寒冬,年轮永远停在22岁。他因胸闷气短、吞咽困难被抬进医院,之后便杳无音信。
病友们虔诚祈祷,可日复一日,他却再也未出现。他去世了,并无王者归来。大家面面相觑,难受得如鲠在喉,诡异气氛能压断脊梁。
窒息的弥留之际,他是痛苦的挣扎,是遗憾的眷念,还是解脱的微笑,我不得而知。我就塞着耳机,听着欢快音乐,泪珠默然滑下。
即使癌症、艾滋病都有治疗方案,我们却只能瘫着等死。而人最怕的,就是没有希望。剥开看似坚硬的外壳,是颗比薯片还脆弱的心。
恐惧肆虐残躯,绝望吞噬曙光。亲身见证死亡,远远比听说的死亡,更震撼人心、更扎心。
在黄泉路的尽头,我们排队等待死亡,谁会是下一个?是你,是我,还是他?
我不是真的勇士,不敢正视淋漓的鲜血,不敢直面惨淡的人生。我如惊弓之鸟,编个借口落荒而逃,甚至将账号注销。
我惶惶不可终日,为完成逃离死亡的战略,便将注意力聚焦于享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红尘千百事。
小说、游戏、综艺、影视剧、乃至A片的速度与激情……我假装忙碌,假装用趣味填满大脑,以防闲着胡思乱想。
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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