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 悬疑 | 夜幕下的地安门 第十六章 集萃轩

长篇 悬疑 | 夜幕下的地安门 第十六章 集萃轩

“老人家您好，我可以随便看看吗？”顾小玥惦着脚尖，毕恭毕敬地问道。

老人点了点头，“姑娘您请随便看吧……”说完这话，老人干脆把头靠在椅子背上，闭上眼睛，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顾小玥这才认真地打量起这家小店，店面并不算大，可堆满了东西，不单是货架上，就连走道上、墙壁上和屋顶都塞得满满当当。

货物都是一水的老物件儿，有股说不出来的古旧味道。种类非常繁杂，大到水缸、小到挖耳勺，应有尽有、琳琅满目，把顾小玥看得目瞪口呆。

屋子里的东西种类繁多不说，样式古怪离奇不说，价格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顾小玥随便看了一通，看到一个半米高的瓷瓶，标价500元，可一个小孩子玩儿的拨浪鼓却是10000元！她小心地把白色羽绒大衣的下襟抓在手里，生怕一不小心刮倒了什么物件，她可赔不起。

在角落里默默坐着的老人突然站起身来，从侧面的货架上扒拉出一台老式的双声道录音机，他拿过一盘磁带塞进去，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按下了播放键。录音带“咔哒”一声开始旋转，几秒钟后一个清婉的女人声音传了出来。

顾小玥本来已经打算离开，却被那女人的昆曲腔调吸引：“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无尽的哀思从近乎平调的低吟中娓娓道来，一点儿都不夸张，更不做作，却愣是刺入人的心底，生疼生疼。不光如此，女人的低吟才结束，一个沙哑苍茫的男人声音即刻加入。乐曲逐渐呈现出来，竟是说不尽的沧桑，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惶惑和不安。

顾小玥呆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一首老歌而已，曲调也不算优美，可竟然让她有流泪的冲动。她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想问问这究竟是谁的歌？

磁带壳放在录音机的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的侧脸，写着两个字：陈昇。顾小玥本想拿起来仔细看看，余光却被架子后面的墙上张贴的两幅图片吸引。第一幅是一张黑白老照片，两侧延展开许多间房舍的瓦楞屋顶，有身着马褂的行人来去匆匆。在照片的正中央是一座门楼，平整宽阔的高大建筑，面阔七间，中央三间为通道，方正大气，典雅高贵。顾小玥认得照片里的建筑物，那正是地安门的老照片。

它旁边的一副就复杂多了，好像是照片，但比例又十分失真，说是画作，那笔锋画法却古怪异常。画面色彩十分深沉，尽是深红、暗棕和黑色。顾小玥凑过身去，辨别出画作的一角还是地安门，只不过这一次只有右侧的屋檐斜向夜空。在画作的中间，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全部盔甲装备，手持利器，或站立或骑马，看那架势应该是即将出征的军队。尤其是最中央的位置，是一位骑在马背上的将军，一身盔甲，手中长剑直指前方。他的坐骑，一匹枣红战马，前蹄已经腾空。在这些将士的身后，便是地安门中央的三根大柱，与右侧上方的屋檐完全不成比例。这也就罢了，柱子的后侧又出现了人群，也是密密麻麻的，笔墨非常简单，只朦胧一个人形，越远处越模糊。虽然如此，顾小玥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人定是送别的家人，她们伸向前方的手臂和头颅，清楚地传达了不舍和担心。

顾小玥叹了口气，眼睛再度右移，墙上只有两张图片，她却看见柜子的侧面贴着一张小纸，在背光的店铺里并不容易发现。照片同样是黑白照，上面只有两个圆盘样的东西。可这一看，顾小玥却是大吃一惊，因为她认得照片里的东西，那正是韦栋和她的那一对玉珏！

“拆喽，都拆光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了……”老人突然开口，把顾小玥惊得一个哆嗦，她看向老人，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不该拆了啊！那门楼是回家的路标啊！阳世总有完结的那一刻，没了路标，怎么找到那等了他千年的女子？”老人自顾自地说着，苍老的声音里面有无尽的哀思。背景里的歌声越来越婉转，透着抹不掉的悲伤。

“这世间万物都有规矩，你看不见不等于它不在，你不敬畏，却不知道惹下了多么大的祸事啊！”老人的语调突然提高，一股凛冽的味道穿堂而出。

顾小玥终于忍不住问道，“老人家，您指的是拆迁的地安门吗？我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座门楼是路标？谁又在等谁呢？”

老人看了一眼顾小玥，招呼她过来坐下，“那是地安门的故事，是流传了数百年的传说。男人出征沙场，妻子一边等他，一边绣着绣花鞋。可丈夫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地府里，男人不肯罢休，要回去找自己的爱人，却无法通过这座门楼。两个人一边一个，苦苦地等待着对方。”

顾小玥听得入了迷，她没想到这关于地安门的故事竟如此凄凉。“真替他们难过！”她低声附和着，眼神迷离。

“你肯定这只是一个传说吗？”老人凑近身子，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飘了过来，顾小玥身子一凛，不明所以。

“天是阳，地是阴，平安是福。有阳无阴，阴阳失调，祸事起，无安宁！地安门被拆了，被拆的仅仅只是一座门楼吗？你知道为什么拆下的门楼在天坛里会起大火烧毁？天坛是阳界的祭坛啊……”老人信誓旦旦地说着，语调诡异。顾小玥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她不知道要怎么反应，虽然老人的话听起来一派胡言，可她却觉得句句在理。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事情发生，你以为拆就拆了？你看这个……”老人站起身来，动作异常敏捷，全然不像一位古稀老叟。他走到录音机前面，一伸手把后面货架上的一样东西扯了下来。顾小玥伸长脖子一直盯着，她的心脏“扑通”猛跳了一下，因为老人扯下的正是那张玉珏的照片。

“你看这儿，”老人指着照片，眼睛眯成一条缝，顾小玥强忍着狂跳不止的心，故作镇定地说道，“一对玉珏吗？”

老人猛抬头起来，吓了顾小玥一跳，“是玉玦，还是玉珏？”他用手指头在桌面上轻轻划过，勾勒出两个不同的汉字。顾小玥从没认真研究过玉玦和玉珏的不同，有些拿不准。

“这两块玉是从地安门的遗址上发现的，不是拆除的时候，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只知道发现这玉的是个男人，就住在地安门外大街的胡同里。他把玉给了自己的女人，可女人说夜里总能听到地安门那边有女人哭的声音。没一年，那捡到玉的男人抛下女人跑了。”

“再后来，这一对玉几经辗转，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懂古董的商人鉴定过，说是汉代的古玉，是玉珏，定情信物，代表着夫妻的恩爱。可凡是得到它们的夫妻，没有一对可以长久，因为种种的原因，他们必会分离，终生饱受相思之苦。所以这一对玉珏是玦芯玉。”老人一口气说了许多，顾小玥听得惊心动魄。

“那把它们扔了不就行了？”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这对玦芯玉只选有缘人，女子的名字里有水，男子的名字里有山，扔不掉的……”他“嘿嘿”笑了几声，话锋一转，“姑娘，你出来太久了，该回家了。出门记得右转，不要迷了路。”说完这话，他起身离座，径直走向店铺的后面，推开一道小门走了进去。

顾小玥彻底呆住了，“完了？”她觉得自己还有好多好多问题，头也开始“突突”地跳，站起身来，有些拿不定主意。正犹豫着，那扇小门又被人推开，这一次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

“我们关门了，您请回吧。这个磁带，我爷爷说送给你了……”小姑娘利索地打开已经不响了的录音机，拿出那盘陈昇的《北京一夜》，装在盒里，递给了顾小玥。

黑夜里北风呼啸，顾小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集萃轩”的，她的魂魄仿佛已经被那老人拘走，只剩下一副空壳。她拖拉着双腿，流浪在狭窄的胡同里。一根枯树枝突然折断，”噼啪”一声打在她的身上，她“蹭”地一下跳到一旁，魂儿才终于回了位。

突然的，她想起来老人让她出门右拐，可她竟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的，走了多远。四周死一般沉寂，半个人影都没有，即便她胆子再大，也挡不住害怕从心底涌出。她立马转身往回走，想找到“集萃轩”，可是到处都黑漆漆的，连路灯也闪闪烁烁，明暗不定。之前的红灯笼和玻璃窗里的灯光全然消失，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顾小玥觉得自己快哭了，不但如此，四周也变得影影绰绰，不再是清楚的狭窄巷子。她的身子周围，不知道怎么的，竟升腾起一股股云雾，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种熟悉的、令她极度不安的感觉紧紧地揪住了顾小玥的心，这里是她的噩梦，是那个不知道哪里的梦境。她的胃开始抽搐，在她终于绝望地团身于地时，小女孩儿的哭声传了过来。

“滚开……”痛苦中的顾小玥全然不顾自己淌下的眼泪，她痛恨着这个俘获了她的软弱的噩梦，在愤怒和不肯服输中，她大声喊叫了出来。

小女孩儿的哭声突然停顿了一下，云雾也“呼”地一下散开，场景再次改变。她的面前竟然出现了一座高大的门楼，金碧辉煌、气势磅礴，远方有洪亮的钟声响起，一波连着一波。顾小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一阵大风拔地而起，她被吹得跌倒在地。然后，地面突然动了，“轰隆隆”连绵不绝，更多更喧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万马奔腾、金戈铁甲。她的头发被吹得飘飘扬扬，眼睛也几乎睁不开。她好像正置身于一场古代的战争中，砍伐、杀戮、拼命、死亡一并上演，就要将她碾磨粉碎。

“我要死了吗？”混沌中的顾小玥头脑却异常清晰，她觉得下一秒自己就会被长枪刺穿，被马蹄踏烂，可她却无法移动，无法抵抗。

然后，那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隐隐约约地越来越清晰，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曲调却那么熟悉。悲切中透着执着，是的，那正是地安门里的老情人。

飘忽间，那女人竟越来越近，一袭白衣，长长的黑发。她的样貌看不真切，却让顾小玥觉得异常温柔。而在温柔之中，也是无尽的寂寞和哀伤，“来吧，拿好你的玉珏，我带你去找你的良人……”

没得选择，也不愿选择，顾小玥伸出了手，这才发现自己竟身着大红的婚装，一只手还紧紧握着绣了一半的绣花鞋。

一只黑色的猫“嗖”地一下从胡同里窜过，它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顾小玥俯身地上，身体已经快要冻僵，雪花纷纷扬扬将她覆盖，在午夜的北京城，在空空荡荡的地安门，她即将失去知觉。

“顾小玥！我终于找到你了！天！你这是怎么了？”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突然响起，四周的喧闹骤然停止，视线渐渐清晰起来。顾小玥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秒，看到了李峰焦急又激动的脸。她笑了，心里面说着，“午夜的地安门啊！你终于没能把我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