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山海关,关外终究是关外,关里才是家! --题记
乱世
民国22年,也就是公历1933年,当时国内军阀混战,日军已经攻陷了山海关,在东北扶持溥仪成立了伪满洲国,其时军阀张宗昌已死,统治山东的是韩复榘。也就是在那一年,黄河中下游发生了20世纪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水灾,人们称之为“黄河改道”。山东各地受灾比较严重,死亡人数众多,奶奶就是在这样的乱世中出生的,她的整个少年时代都在中国的战乱中度过。奶奶出生时,她的家族封建观念根深蒂固,重男轻女,所以,作为家中的长女,她不但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还裹了小脚,我始终认为,奶奶后来人生遭遇的悲剧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1937年,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中国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中,奶奶跟我说,当时遍地都能看见日本人,他们肆意烧杀抢掠,连蹒跚学步的小孩都不放过,老人们不让女孩子出门,怕被日本军人发现给“糟蹋”了。不仅如此,日本人的飞机时常就会光顾,每次轰炸,村里人都携妻带小躲进防空洞。有一次,奶奶的父亲炖了一锅肉,因为许久没有沾着荤腥,全家老小都在锅边等着开荤,可就在这个时候,防空警报拉响了,村里人急急忙忙进了防空洞。警报解除以后,奶奶家的房子虽然还在,但是炖在锅里的肉早已经面目全非。我生在和平年代,当然不懂那是怎样的一种悲伤。也就是段故事,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
日本宣布投降后,国内进入暂时的和平时期。彼时,山东境内,一边是流亡皖北的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一边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两边都在为取得胜利的果实进行激烈的斗争。奶奶当时正值豆蔻年华,和村里的许多女孩子一样,因为没有受过教育,目不识丁。驻扎在菏泽的八路军,知道了女孩子们的境遇,提出了解放女性的建议,奶奶自童年起裹的小脚也是在那时被解放的。当时军中的一个女干部,奶奶回忆说,她梳着干净利落的短发,穿一身灰色的军装,来到她们家,想让我奶奶参军,跟着部队走,可是由于家中老人观念落后,不许女孩子出去抛头露面,奶奶与改变她命运的机会擦肩而过,后来她总对我说,如果当时她意志坚决点儿,不那么软弱,或者偷跑着参军,她也许就会死在战场上,那样,后来的悲剧就都不会发生。但是,软弱啊,毁了她的一生。
离殇
解放后的第三年,也就是1951年,19岁的奶奶由家里人做主,嫁给了比她小三岁的爷爷。用奶奶的话说,那个时候,“关里家”都不兴自由恋爱,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之前双方都不见面,进了洞房,美呀丑的,都是命,就得一心一意过日子。不过,我听奶奶说,他们结婚的时候,爷爷还在上学,他年轻时长相十分俊秀,而且气质儒雅,颇通诗书,是个有文化的人。只可惜,婚后三年,爷爷就撒手人寰,在他们相处有限的几年里,奶奶的回忆都是美好的,她后来说起的那段过往,好像一个少女的初恋,刻骨铭心。
对那段生活刻骨铭心的,还有我的大伯。爷爷跟奶奶其实一共生育了三个孩子,两子一女,活下来的是我的大伯和父亲,女儿早夭。我父亲是爷爷的遗腹子,大伯好歹还有过短暂的与父亲的相处的时光,而父亲,从降生开始,就从未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的父爱。他的生活中只有母亲,哥哥,相依为命的母子三人,生活很是艰难。爷爷的母亲说,“眼珠子都没了,还要眼眶子做什么”!这个说一不二的封建老太太,虽然儿子众多,但是只有我爷爷,他们家的老四,连着生了两个儿子,于是她就劝说我奶奶把两个儿子留下,过继给没有儿子的老大和老三,自己趁年轻,还可以“走道儿(改嫁)”。我奶奶当时有意将我父亲给人,因为他小,没有记忆,给出去容易抚养,可是据说父亲小的时候身体不好,到别人家总是哭,人家不愿意,又给送了回来,说改要老大。可是我大伯哭着不想去,如此一来,我奶奶,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寡妇,就带着两个儿子,寄人篱下,艰难度日。直到1960年,山东等地大闹饥荒,灾区老百姓,重蹈祖辈“闯关东”之路。这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惊动两省、涉及千人,但是从未见诸报端,我也是从奶奶的讲述中,知道了那段悲怆的历史。
奶奶跟着她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舅爷,离开了山东老家,和鲁西北地区那些为了吃一口饱饭的“盲流”,一起奔赴关外。一路上颠沛流离,险象环生,父亲说,他当时虽然没有记忆,可是听说过“给孩子灌咸盐”的事儿。所谓“灌咸盐”就是给小孩子嘴里塞上一把咸盐,让他哭不出声,这样坐船过黄河时就不会惊动河神,万一谁家的孩子哭闹起来,河神听见了,就会来要童子,不把孩子扔下去祭河神,河神就会发怒,那一船人都会陪葬的。当然这只是个传说,我并未亲见,只是听奶奶说,当时有个小孩哭了起来,船家说赶快扔下去,小孩的妈妈舍不得,可是眼见着船真的不走了,并在河中心打转,才把孩子扔下去……我父亲可能是被这个故事吓着了,所以他后来的记忆中,每当听见给孩子“灌咸盐”的话,都会老老实实的闭嘴,不再哭闹。
山海关,关里是故乡,关外是沃土,尽管背井离乡,可此时有吃的,活下来,比起思乡之苦,什么关里关外,都不再重要了。
多舛
来到关外以后,奶奶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带着大伯和父亲活下去,因为当时他们尚且年幼,长途跋涉加上食不果腹,已有性命之忧。奶奶大字不识一个,没有文化,没有收入,总不能一直靠别人接济度日。所以,经过别人的介绍,她和我后来的爷爷组成了新的家庭。爷爷的原配已经过世,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女儿,组成新的家庭之后,奶奶和这个爷爷生育了三女一子,三个成年,一个女儿,早夭。爷爷看奶奶当时连着生了三个女儿,怕自己后继无人,就向奶奶提出请求,将老二,也就是我的父亲,过继给他当儿子,并改了姓。我亲爷爷的母亲听说我奶奶改嫁,踩着小脚,急急忙忙的从山东老家赶来,做主同意过继我的父亲,但不允许奶奶再将老大给人。于是,大伯和我的父亲,这对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成了两姓旁人,并且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在本该相亲相爱的年岁里,渐行渐远,不仅让我慨叹,造化弄人!后来我弟弟出生,父亲有意将我弟弟改回原来的姓,但是怕我与弟弟因为同同胞姐弟不同姓,重蹈他们的覆辙,才作罢。
记不得是哪一年,奶奶得了一种怪病,邻居说我奶奶中了“黄皮子”,就是有黄鼠狼上身了,还说是我父亲是“下山火”,命硬,还没出生就克死了父亲,这下又要克死母亲,所以,就在一个旗人老太太的撺掇下,让我父亲改口叫他的母亲为婶婶,当时父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娘和婶有啥区别,反正被吓得够呛,哭着喊婶婶儿……“黄皮子”被赶走了,奶奶活过来了,一个愚昧的决定改了父亲的姓,另一个愚昧的决定改变了父亲的命运。父亲说,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孩子,反正回家有叔(就是继父),有婶,有哥哥,有饭吃,有衣穿,虽然过得不富裕,但总算没有忧愁,唯一让他不解的是,哥哥对他并不友好,总是虎着脸,要不就骂他傻。后来,父亲成年了,知道了这里面的原委,但是由于多年的习惯,他已不能再叫婶婶,可记忆里也早就没有娘这个词语了,继父不是父,亲妈不是妈,所以,他一辈子没有叫过爸,也没有叫过妈……更加尴尬的是,母亲和父亲结婚后,也不知道叫爸妈,还是叫叔婶,反正他们两个人对话,就说老头儿如何,老太太如何,说的就是爷爷和奶奶。
没有爸妈,没有家庭的温暖,弟妹众多,还是同母异父,只有一个亲哥哥,还对他冷若冰霜。父亲渴望和他的哥哥亲近,他羡慕那些有哥哥保护的孩子,看电视有人叫大哥,他会偷偷抹眼泪……以至于在我的少年时光里,我对大伯的记忆都不是很友好,因为他对我父亲的莫名其妙的冷漠。可是,那时的我不明白,一个生活在继父阴影里的少年,内心经历的创痛,何尝没有改变他原本应该阳光健康的人生。大伯在家里是长子,但是由于我奶奶再婚,他恨自己的母亲对他父亲不忠贞,也恨继父的鸠占鹊巢,我父亲当时年纪尚小,根本不明白继父是什么,反正谁对他好,他就跟谁好,已经懂事的大伯认为我父亲缺心眼,没志气,竟然跟继父一条心。加上我爷爷经常动手打我奶奶,并且打嗷嗷叫唤,大伯恨透了他,也恨透了这个家。他起先是不与继父同桌吃饭,后来是不愿意在这样的家继续待下去,于是,在他16岁那年,就离开家,一个人出去闯荡,从基层的小办事员,一路走到了政法委副书记的位置。在我记忆里,他回家的时候很少,回来一次,也是停留不几日,而且由于当了官,总是威严的很,不苟言笑,我对他多少有点惧惮,直到他做主,送我上了警校,他在我的世界里,依然只是一个称呼,无关亲情,也无关其他。也许,我那时太年轻,不能理解他的艰辛,他和父亲的恩恩怨怨,是我的在长辈讲述的碎片里拼凑起来的。我后来学了心理学,才渐渐知道,他的性格形成是源于不幸的童年,他的无情,他的冷酷,他所做一切,都是惨淡的童年停留在他人生里的映射,是带有报复性质的,扭曲的情感经历。如今,他也渐渐老了,我再见他时,他已经不复当年的威严,常常慈眉善目的笑,与父亲两个人从容貌到举止,惊人的相似,我看到他稀疏花白的眉毛,眼睛竟也有点发酸。
某天,大伯说让父亲多穿点儿,还站在马路上给父亲系衣服扣子……这对已经过了花甲之年的亲兄弟,仿佛在这一刻,回到了童年相亲相爱的时光。并在命运的轮回里,与对方和解。
因为,你是俺兄弟!
残年
得知奶奶病重消息的时候,我刚从三亚度假归来。顾不得旅途劳顿,我和爱人买了去往边城满洲里的车票。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童年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光,虽然她重男轻女,宠溺弟弟,虽然她在我和弟弟最需要的时候舍弃我们去了满洲里帮姑姑,虽然她与我母亲多年不睦,但是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问题,这些恩怨的背后,也有太多我不想回忆的过往。不管怎么说,她带大了我和弟弟,我很感激她,奶奶如今去日无多,虽然我不能尽孝榻前,看一眼总是应该的。
满洲里的天气很冷,没有了兴安岭的天然屏障,冷风像出鞘的利剑,直插咽喉,呛的我剧烈的咳嗽。八个小时的火车,我不吃不喝,就是盼着快点到站。我想了千万种情形,我做足了心里准备,可是在我看到她形容枯槁的窝在被子里,蒙头说不认识我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抱着她痛哭失声,我说奶,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她起先像小孩子见到陌生人一样审视我,当渐渐认出我的时候,嘴里不停叫着我的乳名,两行泪水从她浑浊的眼里缓缓流出……
奶奶是肺癌晚期,已经药石无灵。医生说,与其住院费时费力,不如好好在家养着,让老人平静的离开这个世界。虽然事实听起来很残酷,可是奶奶已经85岁高龄,离开是早晚的事,悲痛,不舍,都无法与生命抗衡。姐姐说,奶奶经常念叨着我,这一点,她与我不同,她没有在奶奶身边长大。大伯不回家的那许多年里,她也不曾与我们的家人,与我多有亲近,后来的许多年里,我们偶有联系,也是蜻蜓点水,仿佛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但是并无过多的挂念。这一次,我们因为奶奶的病重,再次见面,过了而立之年的我们,对是是非非已经不再看重,父母的老去,命运的悲欢,血浓于水的亲情,让同宗同源的我们,和我们的父亲一样,在时光的轮回里和解。所不同的是,我们平心静气坐下来说的话,可能是我们的父亲永远都不会谈起的。因为,他们的相似是少言寡语,而我们的相似是一吐为快。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在满洲里停留了一天就匆匆离开了,离开之前,我跪在奶奶的床头痛哭,奶奶用瘦骨嶙峋的手摩挲着我的头发,喃喃呓语,“关里家来人了吗?”关里家……我忽然很害怕,害怕有一天,死亡突然吞噬了她,害怕,现在的亲近是最后的回忆。去年,她参加完弟弟的婚礼离去时,我像忽然有预感一样,抱着她哭,我那时想,84岁高龄的奶奶,每一次我们离开,也许就是诀别。这绝不是诅咒,是一个人理智看待生命的结论!就像五年前,我的外公毫无征兆的在睡梦中与世长辞,我们谁也没有告别,所以悲痛总来的猝不及防……如果,我们能把每次离开就当成诀别,好好珍惜与他们相处的时光,那么,当他们真的离开时,遗憾也就少了很多吧!
父亲见我哭,他也忍不住哭,但是他的哭,心情就比较复杂了,他饱经沧桑的母亲,他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如今油尽灯枯,尽管他一生未曾叫过她“娘”,尽管他也子孙绕膝,可是失去母亲,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害怕吧!我记得上一次见父亲哭,还是我爷爷过世的时候,虽然是继父,但是对于一个从未见过亲生父亲,又渴望父爱的孩子来说,继父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温暖的符号,加上父亲改了跟他的姓,他们真的就父慈子孝起来。他待我父亲视如己出,待我亦如是。我小的时候几乎都是在爷爷的怀抱里长大的,他曾经为了父亲插队到艰苦的乡下偷偷抹眼泪,他也曾经因为家里的唯一的一只公鸡追着叨我,而毅然决然的拧断了公鸡的脖子……他留给我的记忆总是有爱的,我与他虽然并无血缘,他却把万分的疼爱都给了我,甚至超越了对他自己的外孙。爷爷临终之前,我父亲衣带不解的在旁尽孝,直到他在我父亲的怀里安详的离开人世……我看见父亲在他继父的灵前默默流泪,其时的情形与今天一样,不单单是因为伤感亲人的离开,这里面有太多复杂的情感,父亲是哭他们,也是哭自己!
未完
奶奶还清醒的时候,对身后事有所交代,她曾经说过,要我们在她百年之后,带回山东,与我亲爷爷合葬于祖坟,也就是我童年时,她常说的,“人老了要叶落归根,我不想人,还想土呢!”我的大伯前几年为此事特意去了一趟菏泽老家,种种原因,父亲并未受邀同行,他心里曾有不痛快。但是我想,大伯可能因为父亲改姓,不算他们的族人,而没有告知我父亲,我父亲心中强烈的家族归属感,一时落了空。但是好在,大伯找到了他们的族人,妥善商谈了这件事,父亲得知事情圆满,方才释怀。如果奶奶现在神志清醒,知道她有朝一日,终将回到故乡,心里一定是幸福的!
“奶,你好好的!我带你回家!”
“回……关里家!”
唉,巍巍山海关,关外终究是关外,关里才是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