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仙去西子湖畔的落月楼吃茶,天近傍黑方归。落霞余照,青石向晚,乌老鸦儿扑腾翅膀,暗沉沉飞过断桥。
白蛇手持蒲扇,坐在门槛上纳凉。蚊虫多如牛毛,她手中扇子不歇气,啪啪啪拍在白花花小腿上,血光四溅,尸横遍野。对门子卖豆腐的王老二打了赤膊痴看,白蛇媚眼如丝,豁烂蒲扇愈加轻拢慢捻,摇得那叫个活色生香。许仙走到家门口,见此情状,怒问:“这般千色色是作给谁看?不知检点!”
白蛇不动声色,斜睨他,只问:“饭有不有吃好?”
许仙摇头。
白蛇鄙夷瞧了他一眼:“把那群狐朋狗友看得比银钱生计还矜贵,谁曾赏你一口饭吃?”说着,她站起身。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白纱衣,纱中身段凹凸有致,隐隐可见。只是这衣儿看来许久未洗,晕出淡黄,凉风吹袭,送来一阵燠臭。
许仙知道她弄饭去了,便提了桶凉水,在天井汰浴,有小伢儿在门外偷瞧,哧哧笑着,许仙泼了脏水出去,骂道:“这些个小寿头,寿星老儿吃砒霜吗?还不滚蛋,瞅什么瞅!”
白蛇闻声出来,在他头上打了一记,道:“跟小伢儿瞎闹架,空老老没事干,你也不羞哦。”
许仙不响,弄干身子,坐在桌旁等菜来。
半晌之后。
“这粥也太薄了吧……”许仙看着眼前一碗清水似白粥,略表不满。
“最近银钱紧张不晓得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倒是赚个盆满钵满,让我给你做顿一品全席啊,瘟孙。”白蛇觉得发靥,止不住笑。
许仙面色讪讪,埋头喝粥,呼哧呼哧。
“这里还有样菜式,对门子王二嫂日中舍给我的。”
白蛇突然忆起来,把那一盅菜端上。
许仙从碗沿露出两只眼,放射绿光,饿狼似的。
“又不是叫花子,说什么‘舍’?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晓得么?以后别受他家东西。”说着,双手捧起那碗肉糜,也顾不得筷子了,直往嘴里倒送。
“唔,尽该好吃,这叫啥名儿?”许仙心满意足,问。
“龙凤煲呀。”白蛇摇着蒲扇,懒懒一笑,“王家嫂子南海人,这是她家乡菜,就宰一只婆鸡,一条男蛇,剁碎,血肉和匀,不分彼此,首乌,当归,党参,样样齐全,慢火煨好,蛮蛮滋补。”
“你也吃过?”
“那当然,只准你这馋痨胚食祭?”
许仙看着碗中粉嫩肉糜,忽觉难以下咽。白蛇接过他筷子,精准挑了一夹,往嘴里送去。
许仙看着她吃,胃口也没了,环顾宅内,只问:“小青跑哪儿去了?”
“跟男伢儿吊膀子去了吧,眉清目秀大青娘,思春季节,吃得麦稀饭游西湖,也是开心。”
天上打个豁闪,青蓝火光在云后游蛇似的吐出舌,雷声轰隆。
“诶哟,快落雨了。许仙,去把衣服收拢来。”
二、
入夜后,临安城化了摊死水,不兴波澜。
白蛇早早困觉,许仙却无睡意。
三更时分,他起身来,把白蛇覆满银鳞的水桶腰身从腿上挪走,只穿牛鼻短裤,到天井里乘凉。
夜空靛蓝,透明,星子被水洗过似的,异常亮。花盆里栀子花开得顾盼无人,笼着一层幽幽雾气。
炳炳青芒从天而降,飞星般落到天井中央。光云霭霭散去,一个青衣女伢儿俏生生立于原地,见了许仙,诧异问:“姐夫,这么夜了,你还不困觉?”
“嘿,你倒占理,恶人先告状,我还没问你呢,怎么这会子才回来?”
“我……”小青支支吾吾,欲语偏休,“我跟他做了事体,缠绵许久,才误了归家。”烟波一样的月光下,她脸颊泛出玉质色泽,青涩姣好,少女模样,一把嫩香芹,未经浊水。
“这个他是哪个?”许仙笑得尖嘴猴腮,“哦,做了事体?小小女伢儿,也懂得做事体,来,让姐夫瞧瞧,你都会了些什么?”说着,一双手便往小青衣下摸。
“我不能说他是谁,”小青嗫嚅,扣住许仙臂膀,“姐夫住手,万一被阿姐撞见……”
“怕啥?她困昏沉了,无碍的。”许仙不由分说,脱下小青衣衫,白嫩肉体如栀子初生一般绽放在夜深处,锋利的芳馥,还渗着黯黯萧索与花青。
许仙将小青压在天井石桌之上,裤带一解,弄玉偷香,颠鸾倒凤。花枝月影,姗姗过墙,都来窥这春光陆离。小青本带拒绝颜色,可耐不住许仙一番搓粉抟朱,婉转厮磨,不禁微微扭动着迎上去。身体却始终冰凉,难被捂热,更显青艾之质,云雨化身。
酣畅淋漓处,小青娇哼一声,问:“姐夫,你说我跟姐姐,谁好看一点?”
“你好看,你最好看。”男人此时说的话,甜过蜜糖。小青意乱情迷,即使他说造话也当誓言,不知觉间,已把持不住道行,下身化出碧青蛇尾,紧紧绞缠住许仙腰腹,鳞片在月下黏滑光洁,泛射出澹澹寒芒。
许仙本在兴头,见那真身,却陡然绵软下去。他从小青身上爬起,冷着一张面孔,说:“辰光不早,该困觉了。明日是端阳,还有得忙呢。”
小青嘟囔着嘴,化成人形,在许仙背后轻声啐了一句:“‘花簇簇,里头空。’原来是一管银样镴枪头!”站了片刻,实在没趣,方才弱柳扶风一般走回房去。
天井中月光死寂,如冰冻一潭湖水。暗处却有涟漪荡开来,门后的黑暗里,白蛇嘶嘶吐信,一双绿眼幽幽,如磷火飘空,身体迤迤逦逦,一泓熔融银流,迅疾消逝在酽酽夜色里。
三、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端阳真是个残酷又明亮的节庆,日头毒辣,百虫涌动,鬼怪不轻易出没,怕撞见千年前投江圣人的死魂灵半途折返人间。
这天,白蛇、许仙、小青都起了个大早,准备过节用物。许仙出门去买桃枝柳叶,蜀葵,菖蒲,佛道艾,还要把这些钉上门楣,做驱邪之用;小青负责食物,粽子,白团,五色水团,香糖果子,茶酒等等;白蛇做些小玩意儿,用五色丝线缠了端午香包,里面搁黄豆糯米,把紫苏、菖蒲、木瓜,并皆茸切,和进香药,用梅红匣子盛裹,都是旧朝延俗。
差不多准备妥当,小青说要去看赛龙舟,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子。许仙也寻了他那帮酒肉朋友,不知鬼混到哪里去。白蛇架了口大锅,水汽蒸腾,她一边拭汗,一边煽火,在煮粽子,嘴里还碎碎骂道:“这两个木狼,枣儿瓜,我是做了孽哦,摊上这些个瘟孙,什么事体都赖上我,吊死鬼搨粉,死要面子活受罪呀!”烟熏火燎,她眼睛又酸又痒,溢出眼泪。
有人敲门。
“谁人?”白蛇挪不开身,扬声问道。
“非谁人。”门外声如洪钟,把整个胡同都震得颤巍巍。
白蛇心底惨呼一声,坏也!也顾不得锅中水滚如沸,站起身,化作一道白虹往青天之上逃遁而去,却只飞到半空,便碰到一堵透明之墙,跌落下来。她从天井抬眼望去,半空一张金红罗网,光芒火焰般燃亮一瞬,又渐渐消隐。那是一幅云锦袈裟。
“你这毒头老秃驴,为什么还不放过我!”白蛇脊梁挺直,朝半空叱问。
“阿弥陀佛!”
白眉老和尚信步走进门来,明黄僧衣,右手执杖,左手托钵,佛光笼罩,宝相庄严。“白蛇,你扰乱人间已久,今日就随了贫僧去,返回青城山静心修炼吧。”
“我不!”白蛇秀眉倒竖,眸中喷出艳火来,“你这法海老秃驴真是个汪颡,蛮不讲理到什么地步,发靥吧,好笑吧,我在人间碍着谁了,让你这般看不过眼,非要死缠烂打起搁头,不让我过安生时日?”
“妖有妖道,人有人常。悖逆而行,挫骨扬灰。”法海低眉敛目,口吐真言。
白蛇冷笑:“老秃驴活了一甲子有余,心智却还像个桂花师傅,何谓妖道,何谓人常,不过是你们歪了头由自己说,我在人间活得尚好,天上佛祖发话让你来收我?我看是你自个儿闲得慌,讨不到婆姨,看不惯人间恩爱才百般作梗吧!”
“贫僧不打诳语。”法海仍是一副气定神闲模样,任白蛇绣口莲花,不为所动。
白蛇见势不妙,一个旋身,化作白亮流光逃出门去,几个折转,逃离袈裟笼盖范围,方才冲天而起。
“老秃驴你慢慢玩儿,我先走一步,端阳佳节,我可不能陪你虚度!”
法海不疾不徐,御风飞行,始终不离白蛇五尺。白蛇怎么甩都甩不掉他,倒显得自己像被猫捉弄的耗儿,不禁心生羞恼。抬眼一瞧,竟不知不觉飞到了金山寺的地界,这法海老秃驴果真阴险,看似行动悠然无章法,却暗地里把她往金山赶。这可好,前面金山,后面法海,真真成了上轧头,腹背受敌。
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白蛇打定主意,回转身来,手中多出一柄白玉般的三尺剑,清凌凌挟着天风海雨,朝法海刺去。法海禅杖轻挥,一道金红光芒破空而来,能听闻空气烧焦声响,凌厉击碎白蛇玉剑,撞向她腹部。白蛇没想到许久不见法海,他修为竟变得如此深不可测,太过轻敌,才硬生生吃了这一击。她体内传来一阵剧痛,身子如断线纸鸢,轻飘飘往金山寺方向飞去。
法海立在云端,看白蛇飘堕轨迹,若有所思。
蓦然,刺目白芒从金山寺中亮起,一收一放,如莲花含苞吐萼。寺中僧人发出惊呼。一条银亮巨蛇从金山寺底部慢慢向上缠绕攀援,血盆大口对着金山寺,发出人声:“老秃驴,你再近一步我就把整个金山寺给吞了!”
“阿弥陀佛,白蛇,你还执迷不悟。”法海摇头叹道。
“悟?悟什么?”白蛇惨绿双眸对准法海,“悟你们这些瓯子不明是非的天地恒常?那你可真是西湖里挖月亮,枉费了心机。我白蛇既然做妖,那便要做得彻底,做得不留余地,断然没有半路去成仙这样反裘负刍的妄想!”
此时,金山寺上空风起云涌,白蛇头顶黑祲一缕缕聚合,逐渐形成一个巨大涡旋,她长信吐出,如红索绽花,空气中荡漾开一波腥热腐臭。
“阿姐不可!”
三尺青锋如电光,直取白蛇七寸,白蛇头一偏,那把剑插入她额头,一阵冰凉剧痛。
“小青!”白蛇怒喝。
青衣女伢儿如飘花,浮在白蛇面前,说:“阿姐,我喜欢的那个人就在庙里呢,你可不能毁了金山寺。”
“好,好好……”白蛇纵声狂笑起来,整座金山寺微微颤动,“好你个小青,枉我从青城山下救起你,一直对你呵护有加,助你修为,增益功力,没想到你为了个小秃驴竟加害于我!男人,总是男人,我真是瞎了眼啊,作孽,最亲的两个身边人都是狼心狗肺,灾星婆,呆陀鸭,我是为好跌一跤,自找苦吃。小青,你蛮蛮机灵,还真以为你阿姐我是个吃消闲果儿的,没有发现你跟许仙那档子破事儿?”
白蛇想起初见小青那会儿,青城山下水雾空濛,芦苇初初结了穗子,四野扬花,白芒芒一片。她正在清浅溪流中游玩,吞了一枚野鸭蛋,却忽见一条小青蛇腹部被刮了道血口,趴在鹅卵石上奄奄一息,她心内不忍,便渡了一口真气给她。那小蛇活了,跟在她后面寸步不离,欢天喜地叫她阿姐阿姐,把她一颗心都给叫化了。可谁又料到竟有今日?
小青面上现出愧怍之色,还未来得及讲话,白蛇巨大身躯一绞,金山寺轰隆隆坍塌下来,土崩瓦解,碎石砂砾间,一众僧人血肉模糊,筋骨断绝,哀嚎连连。
“哈哈哈哈哈,小青,去啊,去寻那小秃驴尸体做痴人梦吧,阿姐许你个天长地久!”白蛇狂笑着,巨尾一甩,把魂飞魄散的小青扫进金山寺那一堆废墟。
“白蛇,你大逆不道!”法海眸中第一次有了情绪,金刚怒目,血红云锦袈裟无风而起,如流云在空中猎猎作响。他口中喃喃念诵,掌中金钵腾空,手心一串黑色符文紧贴金钵外壁,旋转着朝白蛇罩去。
白蛇被那金光一照,身上鳞甲仿佛着火一般,冒出黑烟。她在金光里扭动,挣扎,却逃脱不能。她发出凄厉的惨叫,不知哪里受伤,汩汩血水流出,漫漶着,渗入已成瓦砾的金山寺,如海棠霞灿,火炉金丹,炼出个修罗世界。血海滔滔,流入长江,银朱千里,如火照幽泉。
法海心生诧异,心想,这金钵只有收妖之能,什么时候竟有如此威力?他徐徐降落,离地面三尺站定,看见那血海已淹没及膝。他弯下腰,用指尖蘸了一点那血水,凑近鼻端嗅闻,随后,眉头皱紧。这血竟带着温热。
“癸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莫非,这白蛇,现在果真修成了人?法海只觉天倾地隳,多年来供奉的信仰被动摇了根基,不知是谁被搬下神坛莲花座。只剩下白蛇那流丹癸水,浩浩荡荡淹没金山寺,淹没长夏,淹没端阳,也淹没他。一尊丈三佛像金漆剥落,露出内里泥胎,硕大佛头脱离腐朽之躯,空空如也,在癸水初潮中载沉载浮地漂远了,不知沉没何处。
四、
许仙回到家时,黑灯瞎火。
“娘子?”他轻唤。黑暗像雪烊得来,泥泞而污浊。月下,天井中一树榴花开得烈烈如焚,火伞高张,花瓣簌簌零落。银的月,赤红的花,黏腻的黑暗,勾勒填彩,意旨秾艳,如一幅黄筌的工笔图轴。
有人款款走近,影子在月下,如趋如离。
“许仙,来吃饭。”
白蛇放下碗,说道。
“哎,躲在暗处不出声干嘛?房里都不点灯,唬我呢,还以为遭了贼骨头。”许仙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款款落回肚里。他坐在石桌旁,闻了碗里东西,问:“怎么又是龙凤煲?你自己弄的?”
白蛇点了点头,道:“我来癸水了,初潮呢,太过憔悴,郎中说要以形补形。”
许仙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初潮,你唬我呢!”
“真的,”白蛇将许仙手拉起,放在自己肚皮上,“初潮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有孕在身,那是你的伢儿。”
许仙这次筷子都拿不稳了,变成个叼嘴儿,话已说不囫囵:“我的、我的……伢儿?”
宅子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黑暗如盘踞在水底的巨兽般,指爪攫住夜晚,伺机而动。月光下,白蛇笑容明澈,却又生发出一种幽冷诡秘意味,虽已有了凡人骨肉,竟比她之前更像妖了。
“唔,那个,那个……小青还没回来吗?”许仙尚且不能完全消化这个消息,特为扭转话锋。
“小青哦?小青在你碗里啊。”
白蛇柔声说道,像在说今晚月光真美。笑容隐匿在夜色之下,如优昙花吸吮腐土里的汁液,灼灼开放。
许仙愣愣看碗中肉糜,眼目一黑,半晌方扔下筷子,将那碗往桌上一掼,弓腰呕吐,翻江倒海,像要把五脏六腑以及三魂七魄一齐呕出。
白蛇轻轻拍着他的脊背,说:“许仙,等我们伢儿出生了,我要给他缝小衣服,小帽子,小鞋儿,你去假隔壁张木匠家那套东西,给伢儿做张小床,你答应我,不能再让我吃空心汤糊。”
许仙只是干呕。
白蛇声音渐渐冷下来。
“许仙啊,从前我只想做个人,仔细说,是做个女人。洗手作羹汤,相夫教子,有相公画眉,一世静好,哪怕活得糙粝一点。可我如今总算如了愿,才发现,男人是那么靠不住,白白磨蚀了我千辛万苦修习来的七情六欲。我想重新做回妖,可腹内已有骨肉,沾了人间的毒种,看来是再也不能了……你在听吗?”
许仙不响,依旧埋头。
“那法海老秃驴说啊,我是你的长生药,那次,你被我的真身吓脱魂,吃了我的血,复活过来,我若不死,你就永不死;而你是我的雷峰塔,永生永世,我都由你镇压,缠缚,再也做不回妖。我们真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天注定,老秃驴城隍山上看火烧,还说,我们会流芳百世,呵,流芳百世?怎么个流芳百世?谁稀罕。”
许仙肩膀耸动,似在抽泣。
“许仙啊,怎么了,不开心啊?娘子我给你唱一出戏文吧,你不是最爱去落月楼吃茶听曲吗?那你听好咯,看我唱得跟那些戏子有几分不同。”白蛇轻咳一声,漱漱嗓子。
“想那时三月西湖春如绣,与许郎花前月下结鸾俦,实指望夫妻恩爱同偕老,又谁知风雨折花春难留……”
唱着唱着,自己就笑出声来。心里蓦然记起,明天还得去菜场,买一把新鲜艾草,外加一包雄黄。端阳是过得马虎了,可雄黄酒,还是要依着人间规矩,补饮一杯的,图个家宅平安。
月光慢慢冰凉下去。榴火熄灭,夜,是越来越深了。
五、
白蛇产子,跟人间女子一样。卯足了劲儿,千分辛苦,万分艰难。
终于听到伢儿啼哭,产婆却被吓得失魂落魄。连银钱都不要了,直接冲出门去,大喊:“妖怪啊!妖怪!”
许仙战战兢兢,踱进屋内,心想着,难道生的是一窝蛇卵?撩开纱帐,见白蛇已累得虚脱,沉沉睡去,面颜苍白恬静。身旁襁褓里,一张柔嫩小脸儿如花瓣,犹带泪水,冲着他笑。
明明是个人样嘛,这产婆真是顶不上用场。许仙抱起小伢儿,脸上堆起一个慈祥和蔼笑容,右手托起伢儿下半身,却突觉不对。
他把伢儿抱到天井,放在石桌上,解开襁褓。看见伢儿全身的瞬间,他眉眼急跳,双手忍不住,掐上伢儿头颈。伢儿脸色渐渐乌紫,蛇尾不住缠打许仙手臂,却因太过幼小,无能为力,哭声都发不出来。少顷,伢儿全身都被银白鳞甲覆盖,绝了生息。
许仙渐渐松手,愣了半晌,才抬起头,仰望被天井裁成小块小块的青空。这青空千年万年,依旧无知,无识,看着眼熟,却无时无刻不在酝酿变幻。有乌老鸦儿刮刮叫着,飞过屋檐,正是三月好辰光,西湖春如绣。可他只觉得,这宅子已成一抔锦灰,一具棺椁,谁把谁六根斩净,作了个活死人?
哈哈,哈哈,哈哈……
许仙瞳色深沉,似乎只剩下青眼,唇角溢出一声喑哑的笑,逐渐放大,扩散,而至失控。癫狂,多癫狂。他看着那尾死绝的银亮小蛇,为这癫狂欣喜:终于回来了,回来了——
这清净的、无用的、平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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