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到底打没得!”一个操着黔北方言的年轻警察问道。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瘦弱的男人。四十出头,头发不长不短,有点凌乱。皮肤黝黑,许是常年在户外劳动,为太阳光炙烤才变成这般的。他虽然瘦弱,但很结实。他此时低着头,浑身颤抖。
“说,你到底打没打?”警察又问道。
那男人摇摇头,又点点头。摇头摇得无力而缓慢,点头却十分有力。
“你这个又摇头,又点头,到底是囊个意思?我让你说,用嘴巴说,不是叫你比动作,让我们来猜,你晓得不?”警察停顿一下,接着说:“你最好老实交待。家庭暴力,也是可大可小滴,你要争取宽大处理。”
那个瘦弱的男人始终没有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看着他的手,他的两只手的手指互相牵扯,像极了犯了错的孩子。又像是犯了弥天大罪,在等待判决的恶人。他的脸很热,很红,充满了愧疚。只是因为皮肤的关系,所以不是很明显。
一个茶杯递到他的面前,里面冒着热气,还有几片慢慢张开的茶叶。“喝杯茶,不要害怕。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如果真的犯了错就接受教育,改正好了,再重新做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一个五十出头的老警察递给他一杯茶,亲和地说道。
他的头慢慢抬起来,接过茶杯。茶杯峰温度从手掌传入心里,继而浑身越发地热起来。他目光跳跃地扫视了一下两位威武的警察,然后又垂了下去。他的样子看上去比那个年纪大的警察更显衰老。
“我,我打咯。”他低着头说道,语音像是在哭诉。说着,眼泪就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很像是夜空中的流星。
“你哭个哪样?说,怎么打的?”
他抽噎了两下,说道:“我……我就是给了她两火二(方言:耳光的意思)……”
“就只是两火二?”
“她扑过来揪我的脸。我,我又给了她几砣(方言:拳的意思)”
“她是你女的,你为那样子要打她?你知不知道,这个属于家庭暴力,是不允许滴。”
“我错了,警官!我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一定改,以后都不打她咯。”
“以后还想打呀?”
“不不,不敢咯!”
“以前打过没得?”
“没有,以前从来没有打过。”
“那为那样(方言:为什么)这次又打了呢?把这个情况交待清楚。”
他咕隆着喝了一大口茶,仿佛壮士赴死前饮酒一般。他沉静了一会儿,说道:“我也不想动手的,只是这次没忍住。我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人,一辈子都老老实实地劳动。我有两个孩子,他们都已经上大学了。大的是个女娃儿,今年上大二。小的是个男娃儿,也上大一了。我只想靠劳动把他们培养出来。”
“这些和你打女的有关系吗?不要扯这些没有关系的事,主要交待你为那样要打你女的。”年轻的警察说道。年老的警察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让男人说下去。年轻警察不甚情愿地道:“你接倒(方言:接着)说噻!”
“我在一个工地上班——就是城南那个工地。我每天出发去工地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我每天从工地上回来,天已经黑咯。她——我那女的——在家煮饭,没做别的事情。最近她新买了一台手机。除了煮饭,就是耍手机。本来也没得什么,只是今天——今天工地上运来了一批钢材,我们都要加班,所以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回家。我真的感觉很累,很饿。回到家,看见桌子上摆着饭菜,虽然是冷的,但我什么也不想,只想马上填饱肚子。我晓得,我的身上到处是汗水,衣服上到处是尘土,但我真的又累又饿!……她一边玩手机,一边骂我。骂我不讲究,骂我,要是传出去,要少她的皮(少皮:方言,丢脸的意思。)她越骂越来劲,就像对待自己的仇人。她嫌弃我,让我滚出去。我当时很生气,我们以前一起吃苦的时候她不曾这样骂过。现在日子好过了些,至少她不用流汗,不用沾染泥土了,反倒开始嫌弃起来。我不明白。她常常埋怨,这前几十年都好好地过来了,为什么偏偏现在老是争吵。其实,也没有争吵。只是她一个人在闹而已。因为家里的房间很多,我们一人一个。我每天吃完饭,没有力气和她吵。等我有了力气,又要面对成堆的水泥和钢筋。她嫌弃我身上的汗味。我不明白,她曾经也这样流过汗。她不停地抱怨,骂我。我受不了,没有忍住。我动了手。因为我没有力气动口和她吵,我以为动手总要简单一些。我听别人两口子也吵,也打。但我没听说别人家女的把自己家男的告到这里来的。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也应该停止劳动,买几件漂亮的衣服,买一台可以聊天的手机,或者学会打麻将……和手机里,麻将桌上那些体面的人一样谈天说地,逗人开心……每次想到这里,我就会睡着。醒来,我又如行尸一般来到工地。唯一让我欣慰的是我可以站在还没有盖完的高楼上看太阳出来。它起初是那样美丽动人,虽然我还要抵抗它接下来的残酷。此外,我会想到我的孩子。如果,他们也开始嫌弃我的汗味,我身上的尘土。我想,我会从这里跳下去。因为这种感觉很痛,比太阳光,比水泥甚至比灼热的钢材压在肩上还痛。”
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时间似乎也停止了,这里沉默了一会。
“生活不易啊!”年轻的警察感慨道,年老的警察望着年轻的警察笑了笑。年轻的警察接着说:“不管怎样,打人总是不对的!”
“我已经知道错了。真的,希望能原谅我——所有人。”
“那——”年轻警察欲言又止:“那,我是说如果……如果过不下去……其实,你可以选择离婚的……”
男人憨憨地笑了笑:“离什么婚咯!都过了大半辈子了,以前那么多苦——没有房子住,没有钱花,连孩子的学费都要东家借,西家凑——都过来了。现在日子越来越好,反倒过不下去了。我想,应该没有这种道理吧!能忍就忍吧,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年纪大的警察将笔录递给他:“签个字吧!这本是你的家事,但打了人就是不对的,就该接受教育。我看你也是实在人,签了字回去好好反省。你要记住,今天放你回去不是不管这件事了,我们会一直关注你的。如果还发生类似的事,我们还会找你。”
男人露出惊喜的笑,他不相信就这样把他放了。他以为这应该是多么大的罪过,大到要判他几年的牢:“可以……可以回去了吗?不,不关我。”
年纪大的警察和年轻警察互相望了望,笑道“不关你!签了字,回去吧!以后别再犯了!”
“不敢了,我以后都不敢了!”
他拿着笔,手不停地抖,有心慌,也有兴奋。“我……可以走了?”
警察点点头。
他站起来,感觉脚已经麻了。他强忍着向门口走去。但他在门边停了下来,回过头对警察说:“我还想问一下?”他没有说下去,而是在等待警察的批准。只见年纪大的警察笑着点了点头,他才接着问道:“我想问的是‘浪漫’是个什么东西?”
年轻警察突然想笑——他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
年纪大的警察笑了笑,说:“那是读书人和有钱人无聊时的把戏。”
“哦,等我挣到了很多钱,也要学这样的把戏。这样,她就不会再抱怨了。”说着,他转身走了出去。这时已是夜了,他的肤色融入这夜色,慢慢消失不见。
年轻警察不禁想:平凡人的爱情,平凡到禁不起生活的撩拨。这群人活得原比那些刻意自造的故事要悲壮。
年老警察不禁想:每个人都在懂得生活的过程中慢慢老去,最后死在自然的怀抱里。
他们的目光一齐投向这安静而纯粹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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