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兵

作者: 木啼 | 来源:发表于2017-05-16 09:04 被阅读38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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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萍的父亲老K是个逃兵,这件事整个小城的老人都知道。通过口口相传后来只要认识他们家人的人也都知道了。自然萍从记事起也就知道了父亲的这段历史。有些往事犹如一股灶膛里冒出的浓烟,刚开始熏得人睁不开眼,呛得人咳嗽不止,日子久了,便随风飘远变淡直到看不见。近四十年过去了,人们已不再提起这件事,已把他视作了当地人。可老K自己放不下,神情里始终透着一股忧伤。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他参军来到了这座小城。在这座小城里驻扎着一个团,团部设在县城里,以连为单位分别驻扎在城郊。除了军事训练士兵们还要从事生产劳动,种粮、喂猪、养马等一样也不能落下。

    他思想上进能吃苦,啥事都冲在最前面,先是班长后来当上了排长。

    连队附近住满了当地的百姓,到地里干活是他们每天必须做的事。一来二去,兵和老百姓也像平常邻居一样熟识相处。

    当兵的都是年轻小伙,虽说穿了身军装但终究都还是孩子。他们热情、单纯,对生活充满了幻想与激情。但和平年代他们没有战场可上,每天重复着训练和生产劳动。日子久了难免感到乏味。

    2

    附近村子里的男女老幼,当然里面有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姑娘,站在边上看他们训练,在地里劳作时和他们聊天。

    渐渐的村里的姑娘对兵哥哥暗生情愫,而兵哥哥正值青春年少。于是,他们中有人开始悄悄地和当地的姑娘谈起了恋爱。部队里虽有纪律,但团里干部给予了理解——人之常情嘛!只要不做出格的事就行,领导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时的老K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排长,大家都叫他K排长。他在姑娘们的眼里那自然是人尖尖儿,魅力四射。阿花,也就是后来萍的妈,那时在村里姑娘中非常出挑——身量匀称、嘴甜、能说会道。自然她和K排长恋爱了,真是羡煞旁人。

    K排长没事时就到阿花家去玩或帮帮忙。日子久了,阿花一家子都把他当做了自家人,而他也找到了一种归属感,让他从心里感到踏实。

    日子在平淡而美好中度过,他俩的感情也随着时间的积累越来越深。

    3

    转眼到了1979年,这一年中越战争爆发了。战争打破了昔日的宁静,团里战斗力最强的几个连队在夜里乘火车奔赴了前线。K排长所在的连队暂时留下。

    前线的消息传回来了,据说伤亡惨重,那几个连的战友大部分都牺牲了,剩下没几个!

    团里所有官兵须随时待命,准备奔赴前线!

    毕竟年轻,在面对生死考验时怎么可能干脆地做到义无反顾,况且他现在有了一份牵盼,他们的美好憧憬才刚刚开始,怎会突降如此巨大的考验?

    K排长陷入了恐慌,他不知如何是好。终于在一天夜里他溜出连队来到了阿花家。阿花责备他怎么这几天都不见他到家里来。他把部队里的事告诉了阿花。他说死亡第一次这样具体的摆在他面前他非常害怕;他很舍不得和她分开,怕一分开就成了永别;可他又不得不去,他是个军人理应服从命令。阿花只是个农家女孩儿,她更不知如何是好。她见心上人难受也跟着难受,她不愿让他离去,不能放手眼睁睁看着他向死亡走去……

    就在他俩儿女情长时,团里接到命令全体官兵立即集合准备奔赴前线。大家集合完毕却怎么也找不K排长。连长派了一个班的战士冲到阿花家将他押回部队。团里决定将其按逃兵论处,开除军籍,押送回原籍。

    4

    父亲是一名乡镇干部,得知儿子做了逃兵后羞愤难当,将他逐出家门并到派出所将他的户口消了户。

    他无处可去,只得跑回来找阿花。他已是声名狼藉,怕阿花会不再理他,可又实在没地儿去了。

    阿花并没有嫌弃他,阿花家里人分给他俩一间房算是结婚了。后来便有了萍和她弟弟。只是老K从此没有了户口,没户口自然分不到土地。家里就阿花的一份土地,日子过得很艰难,经常要靠娘家人救济。

    在萍的记忆里父亲话特别少,干完活儿没事儿就抽烟,吞云吐雾烟雾缭绕。后来又爱上了喝酒,越喝越厉害,后来发展到身上随时揣个小酒瓶,逮着空就喝一口。他牙已熏得焦黄、背驼、头发花白,沉默少语爱低头,眼神总是往下,再也找不到当年影子。

    由于父亲没有户口,只能在家附近找零活干,收入极为有限。加上土地太少,家里经济十分拮据。萍小学毕业后就开始打工贴补家用,弟弟念完初中也打工去了。

    5

    老K经常独自到屋后的一块大石上坐着,有时一坐就是一下午。中间隔了条河,对岸是一条公路。老K就坐在石头上忘着对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出神。

    他有时想当初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谈什么恋爱,没谈恋爱也许他就不会犹豫;有时想都怪自己当初太感情用事,拿得起放不下。有时又想都怪连长和指导员的不作为态度,纵容他谈恋爱。

    他常常想如果自己和战友们一起去了战场该多好,哪怕战死了也好,至少能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现在的自己算什么?连蚂蚁都不如!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长着腿的活笑话,走到哪里都不过是别人的笑料罢了。

    可当他一转身,看到身后这破旧的小土屋,看到不离不弃的爱人,看到跟着自己遭罪的一双儿女,深深的愧疚和不忍又将他拉了回来。

    他的思想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进行着斗争,而他也越来越沉默。

    6

    如今,萍和弟弟都各自成家有了孩子。老K也早已过了花甲之年。身体每况愈下,他不再想那些如果了。他思念千里之外的亲人。三十多年过去了,父母是否还健在?弟弟妹妹们们是否过得好?然后他又不住的摇头,一个给他们带来巨大耻辱的人怎么有脸回去见他们呢?接着是默默地流泪。

    他还有一个巨大的心病:他没有了户口也就没了合法的身份。这些年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感觉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如老鼠般怕见天日。在有生之年能找回户口成了他最大的心愿。

    这些年来他的沉默萍和妈妈都看在眼里,她们难过、心痛,可也无能为力。

    在萍和妈妈的奔忙下,去年她们终于拖关系给老K上了户口。虽然不是原籍,但终究是名正言顺了。那天老K依旧没说话,只是独自喝了很多酒……

    7

    在一个老K正在出神的下午,他收到了千里之外弟弟的来信:希望他能回去看一看!

    老K在屋里来回踱步,两只手不知该放哪里。突然他冲进房间准备收拾东西,进去之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东西可收拾,便又独自来到了屋后的大石上。

    第二天,萍和弟弟陪着老K踏上了回乡的列车。火车上,他一直望着车窗外,他用力地想找回当年来时的路,可早已是物是人非。

    终于到了!来迎接他的弟弟妹妹头发也已花白,不再是当初的模样。弟弟说,如若再不相见只怕今生都不能再见了。

    父母都已过世,老屋早已拆迁,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弟弟妹妹领着他来到了父母坟前,老K跪在坟前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这些年他已习惯了沉默,现在哭成了他唯一的表达方式。他嚎啕大哭着,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去流尽身体里的泪,他扑倒在父亲的坟前。没有人去扶他,他们都知道他等这一刻等了几十年。

    弟弟说:“其实父亲早已原谅了你,他常常思念你。只是放不下他的脸面……”

    人生,有时一步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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