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相府里,枫林居之中,玄朝两大阁揆对面而坐,坐在红枫树下的青石桌前。
鲜红的枫叶跌入泥中,仿佛血泪滴落尘埃,甚是惊艳。
“咕噜咕噜……”
水开了。李舒谋从红泥炉上取下铁壶,将滚烫的热水倒入了桌上盛了碧玄清的西施壶中。茶叶在热水中上下翻飞跳跃,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亦随着水汽蒸腾而起。
姚咏双手接过茶杯,微微一笑致意道:“能一品相府碧玄清,姚某真是三生有幸啊。”
李舒谋亦端起杯子,轻轻吹了一口气,方才说道:“能与姚相喝一杯茶,又何尝不是李某的荣幸呢?”
姚咏抿了一口之后,便轻轻放下了茶杯:“李相前日特意请我前来,不会只是为了喝茶而已吧?”
单刀直入,倒是干脆。
李舒谋看着地上的红叶,若有所思,又好似自言自语说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啊。”
李舒谋以此起题,姚咏知他必有后话,当下不作回应。
果然,李舒谋当下转过头来,看着姚咏说道:“你看这枫树,春生夏荣秋落,零落成泥碾作尘,化作养分,滋养枫树,待到明年,又是一个全新的轮回。”
李舒谋稍稍停顿了一下,才笑着问姚咏:“世间万物如此,朝局不也是如此吗?老夫已经老了,但是姚相却还正当壮年。”
姚咏心中一惊,难道李相现在就要摊牌了吗?还是在试探自己?
就算有心倒李,姚咏也心知,此刻绝对不是时机,故而做了最保险的回答:“诶李相可不老啊。李相为玄朝撑了数十年的伞,玄朝可离不开您老啊。”
李舒谋呵呵一笑:“我自己知道,我可没那么重要。这世界离了谁都能照样转。之所以今日要和姚相说这些,只是因为大战在即,而大战之后,便是全新的局面了。”
“无论局面如何,玄朝都少不了李相您这根顶梁柱啊。”
说罢,姚咏便起身,小心翼翼地端起茶壶,为李舒谋倒满了茶。
“诶,话不能这么说,玄朝的顶梁柱,只能是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皇上。唯一可以动摇局势的关键,不是相位上坐的是谁,而是龙椅上坐的是谁。”
李舒谋口出惊人之语,把姚咏可吓得不轻。
李相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相啊,这可是谋逆的话啊,慎言慎言啊。在下只当刚才什么也没听见。”
谁知李舒谋却忽然抓住了姚咏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介亨啊,你不要误会。我今天找你来,不是来和你摊牌的,我是来和你交心,来和你交底的。我说了,大战在即,大战之后,便是全新的局面,有些事情,我必须提前跟你交代清楚。”
“实际上,你进京是我一手安排的。”
姚咏闻言,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相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北濠桥一战的总指挥,是柳枫桥举荐了你,才让你正式进入了司马荣的视野。柳枫桥进京的那天,就来找过我。我们做了一场交易,我为他引见司马荣,事成之后,他要为我助你进京。”
姚咏疑惑不解:“李相为何要这样做?”
李相却像长辈一样慈祥一笑:“你不是做得很好嘛?”
姚咏只是稍稍一想,便恍然大悟。
“不得不说,你看得很准。李氏门阀复杂,互相牵连,我早已无能约束了。所以,我需要一个与门阀没有太多牵扯,做起事来不会束手束脚的圈外人,来打破这样的僵局。你也确实如我所愿,清理了一大批我一直想动,却又因为种种原因动不得的贪官污吏。”
“很感谢姚相这一次,没有利用李涛的事情攻击我,可见姚相乃是真君子。但我要说的是,李涛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这场大战之后,司马荣必败,前朝太子司马青叶御极四海,我希望,玄朝的朝局可以借此机会大破大立,焕然一新。”
姚咏一时难以接受。他在思考,这看似合情合理的背后,好像缺了什么重要的一环。
没错,就是动机!
“李相那你为何要这么做?您难道要亲手毁掉自玄通公传下来的李氏门阀吗?”
听罢,李舒谋便从袖中取出一本名册,递给了姚咏。
姚咏接过一看,上书四个篆字:玄林八纮。
姚咏博览群书,飞速在脑海里搜索,终于,在《太祖本纪》中找到了对照。
“《太祖本纪》有记载,昔时天下纷乱,太祖原本式微,全赖‘黑衣宰相’李玄通,合八方奇英俊才,立八纮一宇阁,自此之后,城必取,战必胜,无往不利,玄朝得立。李玄通……八纮一宇阁……莫非……”
李舒谋点了点头:“没错,祖上玄通公创立八纮一宇阁,而李氏代代相传的,不仅仅是相位,还有‘玄林八纮’之艮七。‘玄林八纮’,以保家卫国,保境安民为己任。李氏门阀既然已经危害到国家,危害到百姓,那我就必须亲手把它毁掉。”
姚咏正要把名册还给李舒谋,却被李舒谋拦住。姚咏惊问:“李相,您这是?”
“这本名册代表的,便是‘玄林八纮’的传承。”
姚咏忙说:“那也应该是李涛,而不是我啊。”
李舒谋笑道:“艮七之位所代表的,是相位,而非李家。涛儿是将才,却不是相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儿子。我不希望国事被这种无谓的执念所耽误,我也不希望他因此受束缚。”
姚咏细思其中深意,当下万分吃惊:“李相的意思,难道是……”
李舒谋郑重地点了点头:“没错。这也是我要交代的另一件事情。未来的内阁首辅之位,必然是你的。下一代‘玄林八纮’的艮七之位,也是你的。我遍观朝野之中,无其他人可担此重任。但李氏门阀之中,虽然有贪官小人,却也有不少国士干才。希望未来,姚相不要因为门户之见,弃之不用。”
“那是自然。如石,吕两位尚书大人,我也是佩服欣赏万分。我也是不想失去这样的国家栋梁,才不敢用李涛的事情攻击李相。”
李舒谋已经掏心掏肺了,姚咏便也坦诚以对了。
李舒谋欣慰一笑:“你能这样坦诚,我很高兴。记住,大战之前,不要有太大的动作,要低调蛰伏,保全自己。新朝立后,你要抓紧时间,吸收李氏门阀的力量,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还朝局一片清明景象,然后我就可以安心致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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