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教起源于唐宋民间,以佛门净土宗为本,或许它的兴起本就别有用心,是以发展的轨迹并不如其他信仰一般稳固温和,往往被人为赋予许多杂义,因其教义极具蛊惑,在民间更加普世,日久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套借宗教外壳的武装力量,大可祸国,小亦殃民,古往今来遗祸千百载。
去年岁末的那一场大火就是白莲余孽导演的一出自焚行为。
那些扬火的白莲教众不过是被人操纵的一些心智愚昧的平常百姓,因此京畿城防并未来的及发现异常,等他们引火烧身之时已然晚了,人人身上浇上桐油纵火一燃,宛若木偶一般放任被烈焰贪噬,火光冲天中掩映出深藏于这些傀儡背后操纵者的狰狞嘴脸。因这火起的突兀,又位于熙攘人流之中,路人仓皇之间奔逃不及,伤及百十,一时间京师震动。
而可笑可悲的是这些纵火之人事前宣扬神功护体,待灼烧的苦痛终于难耐之时却都幡然清醒,想要解脱这火焰地狱般的折磨,纷纷狼突彘逃般冲入街边店铺人家,欲寻灭火之物。此举又令百姓遭了余殃,冬末天干物燥,星火借势掀天,几条街巷受损,毁坏房屋若干。
这桩自焚案延续至今余波未止。
事发之后,皇帝颁下禁火令,致使大年节下的京城冷冷清清,百姓惶惶不已,唯恐自家的灶火迸出一点火亮就被缇骑不分青红皂白给捉了现行。那几条受损的街道因无辜遭池鱼之殃,直到现在依然在修葺之中。而且,纵火案其中还有令人吃惊的隐情,从一位重伤的白莲教徒口中又牵涉出百年前那位在山东造反的白莲圣母唐赛儿的一些遗命旧事,因此朝廷决定内紧外松,对外迅速湮灭影响,暗里密派人手追查这一案件。段峰身为锦衣卫使,自然也是主事之一,不过这件案子跟保定城里发生的事没有瓜葛,段峰的心思便重又回在眼前这事上。
陈明远脸上的伤想来就出自于此。
当时受火灾最严重的是板桥胡同,在它隔壁就是八大胡同。
近半年间内调入京的官员,段峰记得有十数人。除去两位只识圣贤一心拍马的腐儒和几位甘于清贫被圣上青睐提拔的文官,能与江湖有染且请的动武林人物护卫,还有资产能在京城里自购别院的,就只有新调入兵部的那一位了。而那人的私宅正坐落于板桥胡同。
王东城赎出月娇奴的时间在这桩自焚事件之前,没遇上将青楼凤来仪付之一炬的大火,而陈明远却没有这么好运,他正因月娇奴的离开而心生失落,心动则意乱,意乱则气散,气散则失魂,这乃是习武之人的大忌,那几日他表现的郁郁寡欢,可见情根深种,因而才会失陷于这一场飞来横祸,等他凭武艺强从祝融之患中逃出,已是一副坏败恐怖的面容。
“你喜欢上了月娇奴。”
段峰轻飘飘一语,借着摇举杯酒泱起的微漪,戳中破陈明远心中那一道被他深埋的情绪。
“……也许吧,”
陈明远的脸颊因酒意有些微醺,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并不辩驳段峰的直白,远眺头顶虚空,神情已然飘远。
“凤来仪老板娘带着几个逃出火灾的姑娘没处落脚,在二月巷里的一处青楼寄人篱下,与月娇奴偶有书信往来,我因而得知她在王家所受的非议与冷漠,呵呵……可笑我出了山门才发现,这世上并非只有武功才是暴力,旁观者的冷眼更像钝刀杀人,于是在受好友照顾养好伤的一个月后,我便来到保定城王家做了一名花匠,暗中看顾月娇奴。她以前沦落风尘,过的并不舒心,现在终于有了安稳的日子,我不愿叫她向往的生活再落了空。”
段峰默然以顾。情之一字,害人不浅,痴人更著。
不过这样一来,月娇奴体内的那道真气便可以解释。望向面前那张脸上泛红发亮的痂斑,烧伤虽愈,可这疤痕却一辈子也休想抹去的了,这或许就是一个人成长需要付出的代价。
段峰借着掩去嘴角的残酒,不经意的试探,“一个月便能医治好你的烧伤?有道是刀剑无眼,行走江湖多有随身携带刀伤药以备不时之需的,却不见得谁会带着烧伤药,看来你的朋友定是本就身怀医术,江湖之中医武双修的门派屈指可数,不知你的朋友是哪一名门高俊,兵部新任侍郎莫思立因剿倭有功被奉调入京,他是土生土长的闽南人士,据我所知,闽粤浙赣一带唯一的医道圣手就是……”
“什么都瞒不过心细如丝的段大人,”陈明远心中一紧,没想到段峰洞若观火,连这一丝细节也不放过,“不错,正是岭南藏门乐家。”
乐家早先在江湖中也算名门,医道一途救死扶伤,无意间却开罪了伤者的对手,以致备受其扰,那位被救活的伤者是江湖上的成名侠少,此事之后却一去杳然无踪,再不露面,将乐家无辜顶到风口浪尖。后来愈演愈烈,直到青城派老掌门出山才化解了这一场争端,人们因而才得以风闻,那位伤者原来竟是他的私生子。
这位私生之子备受父亲暗中关爱,长成甚为争气,在武林闯下了一番新秀的名头,但是由于性情偏激,插足争风之时遭遇强手,被打成重伤。
因为受的是内伤,虽然乐家尽心医治令人感怀,他却也担心治伤之中再正常不过的问诊会泄漏自己的内功其实是青城派的底子,令自己的身份暴露,进而有损父亲之名,是以才刚伤愈便匆匆离去。
而那些纠缠不休的对头们寻不见他,唯有将一腔火气全都撒在乐家身上。青城派老掌门标秉侠义,怎忍见乐家因自己私生儿子之故受这无妄之灾,思虑挣扎过后抛却了虚名困扰,在自己行将就木的老迈年岁出面认下了这一桩事,引起江湖一时谈资。
乐家成名靠的乃是医术,家传武学称不上什么独到绝技,经此一事,家主心意怏怏,举家隐居岭南,号称藏门闭户,不再理会江湖风云。
而今他们结交官场人物,不知是何用意。
这正是段峰的担忧所在。
因职责所在,段峰对武林之中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抱有极大探究,以做到防微杜渐,维稳江湖局面。缇骑虽然名头赫赫,并非无孔不入,江湖多有秘辛,总有他们打探不到的地方,段峰不介意消息的来源,也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但是,他忽略了陈明远也并非凡俗之辈。
陈明远本是这一代武林中的佼佼者,又遭逢三年人生历练,察言观色不在话下,一双眼老辣得很,怎会听不出段峰的言外之意,他可不愿好友因自己而入了段峰的视线之内。
锦衣卫替天巡守,在他们那里挂上名号的日后都休想再有安稳可言。他这回也算切身见识到了这位锦衣卫使大人身上的官家威严,看似简单的问询却令他捏了把汗,酒也醒了几分,心中感慨万千。
似这般,学武又有何用,都比不过官家两张嘴,再想起王东城之死或许牵涉颇多,意志一时消沉。
不过,陈明远还是要为好友解释一番。
“段大人身为朝中大员,自然也知那莫思立虽是土生土长的闽南人,可他莫家的发迹还是要从岭南算起,其父老莫大人在岭南兵备任职经年,镇守一方,在朝中也是颇具虎贲威名,乐家当年刚刚经历动迁,元气难免有损,老莫大人作为武将,一身豪气,相识些江湖人物自是情理之中,因此对乐家稍有提携,滴水之恩不敢或忘,所以这次莫思立上京,乐家便差使乐家这一辈的老三乐庆元陪同一道赴京,”
稍一停,陈明远加以提示,“倭寇犯边,搅扰侵袭,大明近海之地多受凌略,其中也不乏本朝为奸者与倭人通风,沆瀣一气,莫思立剿匪有成,便是坏了这些人的好事,因此招来报复不断,乐家此举实乃知恩图报,更不愿见为国为民之正义被欺,仅此而已,还望段大人体会其中的苦衷。”
段峰听着陈明远的解释,举杯沾唇,默然无语,只拿眼神若有还无的浅视着他,陈明远心头怵怵,却也不惧,就是不知自己的这番话能否被段峰听进心去。
幽深的街巷这时传来几声更响。
“梆,梆,梆,梆,”,面摊边那把老旧的竹椅晃了晃,老曲蜷着,不耐地翻个身换了一个安逸的姿势,掖了掖身上的粗布外套,又混混睡去了。
段峰似乎并未注意到陈名远目光中的警惕与期待,忽然地冒出一句,“现在,是几更天了?”
几更?
黑夜空静,陈明远一怔,更声未消,段峰怎会如此明知故问,随即,他那张疤痕的脸庞上绽放出极大欢欣,他已知道了段峰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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