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生
端午节放假回家看老父亲,刚上高铁,老父亲就打电话来问什么时候到?我说还刚上车,到家可能要晚上八点了,他说他现在已到高铁站,他在那里等我好了。我被他的话震惊到了,这时的我才真正知道不管自己多大,在父亲的眼里你都是小孩子。我到家还要两个半小时呢,实在不忍心让他老人家在火车站外等我,赶紧劝他早点回去休息,不要等我了,他才勉强答应先回去。飞驶的高铁在青山绿水间移步换景,我的思绪也随着窗外的景色晃荡进父亲历史的回忆里!泪眼模糊……
〖1〗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做得生意,儿哪,娘的心头肉;做不得生意,在外成鬼也孤幽。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四方求食,草儿飘悠。做得生意,儿哪,娘的心头肉;做不得生意,在外成鬼也孤幽。”这是一首古徽州的民谣,也是我父亲一生的真实写照。
父亲出生于1948年5月20日,在今天看来“520”是一个多么有爱的日子,但在解放前夕那个国破山河在全民抗日的岁月里,父亲的出生俨然成了家族中既高兴又悲催的事,高兴的是爷爷奶奶喜得贵子,悲催的是国难当头下普天大众生活拮据,拿什么来养大一个孩子。庆幸爷爷那时年轻力壮,能吃苦耐劳,在生产队里锄地犁铧挑煤做茶干什么都是行家里手,靠多挣几个工分勉勉强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解放后,随着我大姑姑和叔叔的出生,一家的开支就越来越大,照顾了这个就照顾不了那个,生活时常捉襟见肘,这时我的外祖母看到我父亲可怜,便把我父亲接到了她家里照料,我父亲那时也顽皮,在外公外婆家有吃有喝,居然“乐不思蜀”不想回家了,逢年过节才回几趟家看看弟弟妹妹们。
一晃到了上学年龄,看到同龄的小伙伴们都去上学了,他也嚷着要上学,我爷爷拗不过他,便在我外祖母所在的太平源HW中学给他报了名上了学。那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搞生产运动,而且在学校里饭也吃不饱,尤其可恨的是连少得可怜的几张粮票还被人骗掉了,饿着肚子跑回家不敢跟爷爷说,只是一个劲地哭,再也不去上学了。后来还是在奶奶的一再追问下才晓得了事情的原委,爷爷一筹莫展,觉得这个书也念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读也罢。
〖2〗
此时街源有个裁缝师傅正好在我们村里给大户人家上工,于是我爷爷带着父亲找到老师傅表明了跟他学徒弟的想法。对于“八分半山一分田,半分水路和庄园”的古徽州,山多田少,耕地瘠薄,所谓“徽州介万山之中,地狭人稠,耕地三不赡一,即丰年亦仰食江楚”,此言不虚。在徽州土地显得特别珍贵,但一年到头来土地里也刨不出什么东西,我爷爷深知“以贾为生,不贾无望”的道理,所以决定给我父亲学个手艺,寄命于商,好有个立身之本。
天色未完全擦亮,白色的雾气朦朦胧胧地弥漫着整个山村,屋顶炊烟像凝乳一般缓慢飘散开来,公鸡的叫声远远近近地在村庄各个角落里跳荡着。奶奶手脚麻利地在擀面的案板上揉起了玉米粉,爷爷在灶前烧着火,锅灶里噼里啪啦的火苗映红了爷爷的脸膛,奶奶一连挞了十几个苞芦粿,还有一袋七月半时自制的腌豆豉装进包袱里当作路上的干粮,我父亲肩挎包袱脚踏草鞋在村口百年老樟树下和爷爷奶奶告别,从此跟着师傅拜师学艺去了,那一年,他十三岁。
年幼的父亲肩挑缝纫机跟着师傅跋山涉水走村窜巷,机头在前机架在后,电烙铁挂在机架上随着深一脚浅一脚发出叮呤铛锒的声响,饿了就手捧苞芦粿嚼两口,噎着了就山涧里掬两口山泉。我父亲跟着师傅潜心学艺,走遍了皖南山区的街源、大洲源、太平源之间的山山水水,真个叫“四方求食,草儿飘悠”,他后来也时常对我们说,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由于师傅手艺高超技术一流,在当地小有名气,父亲手脚勤快脑子灵光,不出三年就掌握了缝纫和裁剪的要点。按说出师后就可以自立门户了,但父亲还是听从爷爷的建议,遵照农村老辈人的规矩:三年徒弟三年伙计,意思是三年手艺学成后跟着师傅再干三年,但当伙计这三年师傅是可以从东家收两份工钱而不给徒弟的,只在逢年过节时给徒弟扯几尺布做身衣裳。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风雨六载,我父亲吃尽苦头练就了一副铁骨铮铮的体魄,学会了一股会心和蔼的灵气,养成了吃苦耐劳负重致远的能力。终于习得一身好手艺,拜别恩师从此开始颠沛流离仗剑走天涯的日子。在农村有种“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说法,因而我父亲不能再局限于本土本乡同师傅窝在一地抢生意做,而是把眼光看向了更广阔的天空,开始试着向休宁黟县祁门方向跑,在休宁他接到了出师后的第一单生意。
那一天走到一个叫五城的古老小镇上,一老人家看见我父亲挑着缝纫机,一路风尘仆仆,于是就问我父亲,有一件衣服要不要做?我父亲心想才一件衣服怎么做呢?但看看天色向晚,欲寻觅一处遮风蔽雨的栖息之地是当务之急,况且一天没吃饭早已饥肠辘辘,我父亲便应承下来,而且跟东家实话实说第一次出门做生意,这第一单生意就不收工钱给老人家免费做,唯一要求老人家能提供一顿简便饭菜并夜宿府上。老人家心眼好,看看眼前这个外乡来的小伙子既实诚又能吃苦,也便爽快答应下来。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父亲便把人家屋宇门前的坦打扫得干干净净,柴垛上的柴火也劈得井井有条。主人起床发现后,对我父亲的表现赞不绝口。这时老人家不慌不忙把我父亲叫到跟前细细交待,原来老人家担心哪天驾鹤西去,想给自己做套寿衣。在农村一般都是老人仙逝后后人才急急忙忙找裁缝师傅去做,而家境殷实一点的都是早早备妥,意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吃完早饭后就开工,量体、划线、裁剪、车缝、熨烫,一道道工序有条不紊次弟进行,从赞许的目光中可以看出老人家对我父亲的手艺很是满意。此时老人家便提出给家人做更多衣服的要求,原来老人家一开始就是想试探一下我父亲的手艺水平的。此消息不胫而走,隔壁邻居的大婶大妈们很快便围到了老人家屋里,争相来看我父亲的手艺,我父亲也不害羞,把学了六年的看家本领在众人面前娴熟地操练起来,由于手艺超群赢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和信任,围观群众纷纷要求去他们家上工,我父亲一一应允,心里乐开了花。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生意一单接一单,把整个村落大大小小家庭基本上都跑遍了,一连上了一个月的工,每个工三毛五分钱。
父亲的一生〖3〗
时光如梭,流年似水。
1969年腊月,我父亲21岁,在媒婆的红线牵引下与邻村的姑娘(也就是我妈啦)结为伉俪,结婚那天按农村习俗女方应当在家里换上大红鞋子才从娘家出门的,但我外婆认为我妈不是她亲生的而是领养的为由坚决不允许在家里换鞋,我父亲苦苦哀求而不得,最后还是在门外边的桥头上换了鞋,我妈默默地流着泪头也不回地跟着我父亲走了……
虽然小孩子们拍着手,唱着儿歌“新郎官,真漂亮。戴红花,穿絮袄。见了新娘当宝宝……”我父亲听在耳边却一点也乐不起来,很沮丧。
次年,我大姐呱呱坠地。又三年,我二姐出生。再三年,诞下一男孩(那便是我啦),我父亲终于喜笑颜开,乐得手舞足蹈像个孩子,在他那堵思维墙里有重男轻女的思想。那一年是1976年,计划生育政策正如火如荼进行,由于我妈已经生育两个,加上我就属于超生了。人民公社里根据政策指示对我家执行惩戒措施,主要在副业上受影响,那时生产队分玉米、蕃薯之类的农作物,人家都是一大担一大担地挑回家,而我妈只能用背篓背,而且在粮票和油票供应上也受到限制。我依稀记得五六岁那晨光,粮票不够吃,我们姐妹仨实在饿得不行,于是在爷爷那里借了一升米回家煮稀饭,煮好后就着辣酱吃得津津有味,我记得那天一共吃了三“凯优”(农村里一种比较小的碗),并且高兴地对姐姐说,今天晚上终于吃饱了!
1983年,我们姐妹仨渐渐长大,家族里就分给了我们一间房显然住不下了,而且叔伯妯娌都挤在一个祖屋内,很是尴尬。我父亲就和我爷爷商量要造新房子,于是我父亲便着手请人来砌塝打地基,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家的坦塝砌好后在一个漆黑的雨夜倾刻间崩塌了,非常让人难以置信,到底是地基没打牢,还是雨水偏多导致水土流失发生的泥石流?谁也说不清楚。关键是塌倒下去的石头还把门前人家的屋基毁了,人家就不肯了,于是闹到家里来,我们都是苦命人家,拿什么来赔啊?只能答应人家塝可以重新砌,倒在他屋基里的泥土石块也可以给他清理干净,而他却不依不饶,双方未能达成和解。事后他做出一个惊人且令人非常气愤的举动,他扛着钢钎跑到我家把我家灶台给拆掉了。我和二姐去灵山外婆家刚回到家,看到锅灶被拆,以为要重新砌灶台,还高兴的很,后来听爷爷说了原因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到了晚上,一家人没地做饭,我妈便带着我们姐妹去那人家讨饭……今日想来那是怎样一种屈辱?那不是一件小事,是我父辈乃至我们姐妹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一件事,它让我看到了农村暴力的可怕,在我幼小的心灵感光带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每每午夜梦回,经常被梦魇惊醒!后来在父亲积极奔走下,通过RM公社的领导多次斡旋,两家人才和平调解。
〖4〗
父亲的一生由于打地基砌坦塝塌了重建,超出了实际预算,所以房子造好后欠下许多债务,房子落成后我大姐也初中毕业,便跟着父亲出门学徒赚钱养家,随后便转战太平县,在甘棠、谭家桥一带上门做工,此时的父亲承受着巨大的身心压力,但他不急不燥,一分一分地慢慢赚把家里造房子欠下的钱一一还清。经过多年的处世和积累,他结识了生意场上的许多朋友,在人生道路上帮了他很多忙,特别是疗养院的Xu会计,介绍他去石门水电站开店做生意,既可以做裁缝,还可以卖点茶叶笋干和旅游纪念品。后来,我父亲看到了当地没人做豆腐这个商机,买了台机器自己做起了豆腐生意。
我二年级的暑假,爷爷带着我坐轮船乘汽车第一次来到了这个远离家乡的偏僻小镇。两条小溪终年不止,从黄山余脉流下穿镇而过,风光旖旎,景色宜人,其实那还不能完全叫小镇,因为没有多少土著居民,大部分都是全国各地来援助水电站建设的工程师和工友们,但是有两个大型的疗养院,很多上海人一批一批地去黄山旅游度假。
因为我性格比较内向不大爱说话,尤其是见了陌生人更是不敢开口,所以我爸就让我一大早起来就坐在门口的桥上大声的朗读课本,以锻炼我的勇气和语感,很快我就可以用普通话跟陌生人说话了,甚至游客一拔一拔地来时,父亲和我姐忙不过来,我就坐在门口竟也帮着卖茶叶和笋干。特别是下午时光许多游客要到桥下的小溪里去游泳,父亲便让我提一篮子汽水去卖,我小心翼翼地从桥上慢慢下到小溪边,但死活不敢开口兜售叫卖,反而还是他们口渴了,急着要喝,结果一篮子汽水一下子就被他们喝光了,但人太多七嘴八舌的,我已经不知道谁喝了谁没有喝,最后连谁给钱谁没有给钱我都不清楚。我脸涨得通红马上回到店里跟父亲说了这件事,他笑笑说没关系的,他们等会儿会来付的,都认识的。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做生意,感觉忐忑不安又感到很新奇。
最令我难忘的是,父亲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磨豆腐做豆腐,然后挑到山里去卖,每次都要经过水电站的大坝,很徒,近乎90度,挑担豆腐拾级而上那是相当吃力的,站到坝顶上就算空手我都感觉脚下生风,恐高的不行。一般中午边上,他就把豆腐全部卖完,然后空担回来,往往这个时候我都会跑到水电站大坝口子上等他回来,回到店里后,父亲便把卖豆腐的钱从裤袋里掏出来让我数一数,我清点好后交给他。这时,父亲总是会心地一笑,说这是给你长大了读书用的。这是我度过的最快乐的一个暑假,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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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家乡通电,结束了从远古时代以来点煤油灯的历史。1986年春节,父亲过年回家买了个大录音机,那时候这可是个时髦玩意儿,我妈一边没好气地骂他败家子,一边又对于这个既能收听节目,又能放磁带,还能录音的时尚东西也是充满了好奇。蒋大为的《我的中国心》,金嗓子周旋的《夜上海》和《天涯歌女》第一次在村里传播,尤其是隔壁邻居娶新娘时也来把它借走,让现场热热闹闹的,大伙儿都挺兴奋!也是在这时候,我第一次接触到了话剧《皇帝太监酒家女》,一次又一次地听,虽然间杂粤语听不大懂,但听了无数遍后对于背景音乐的转折起合如数家珍。第二年过年,父亲又买了辆“永久”牌自行车,让人高兴的是车上还载了一台14吋的黑白电视机。在那小山村一时轰动,那可是个新鲜事物,不光我们小孩子没有见过,连大人也很少见的,于是大家都蜂拥而至看稀罕物。记得每天傍晚放《西游记》时,那个片首曲一出来,就把我们小孩子的眼球深深吸引住,都不敢眨眼,怕一眨眼那只孙猴子不知飞哪儿去了,大人们烧好饭寻自家孩子回家吃饭,结果寻到我家时也便迈不开腿,非要等看完了才领着孩子满足地回家,一台小小电视机带给我们的是无尽的乐趣和美好的追忆。
父亲的一生〖6〗
迫于家乡“地狭人稠,耕不足食”的自然条件而勉强操持起的生计,在我父亲心里多少都有一种挥遣不去的自卑。一旦业贾获利,生存之忧得以解除之后,培养下一代“读书入仕“的愿望搅得他寝食难安。想明白后他毅然决然变卖资产,于1989年回到自己家乡小镇上,开了一间服装店,并把我接到了乡里读书,一来可以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二来可以监督我的学习进展情况。我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我们带着爷爷,一家三代人坐着绿皮火车去大上海旅游,在上海外滩的一艘豪华游轮上吃了个丰盛午餐,虽然上海菜以酸甜口味为主,跟我们农村吃的口味不大一样,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这也成了我一生中引以为傲的事。
进入90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各地乡镇也在慢慢苏醒解冻,旧的计划经济体制正在蜕变,许多人抱着“铁饭碗”不思进取终打破。尤其是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处处生根发芽开花,一跃成为中国新的经济增长点。父亲从中正确预判了国家的形势发展变化,在我上高二那一年,他果断关停家乡的服装店,带着我二姐和几个徒弟一起再出发出去闯荡,到了浙江织里,江苏吴江、常熟等地打拼。
我高中三年虽然很努力,但终因英语基础太差,还是没能如愿考上大学,让父亲很失望。妈妈说让我跟着他学个手艺算了,但他非常气愤地说“学什么手艺?要学手艺,我当初就不给他上学了,上学的目的就是要上大学,要成为我们家族第一个大学生,以后不要再重走他的辛酸老路”。于是我决定复读一回来年再战。
等我大学毕业后,国家大规模取消包分配制度,实行双向制度并轨,并没有达到父亲“读书入仕”的愿望。“毕业即失业”的现状令人堪忧,在同学帮助下,我还是进了一家有关于车缝的企业上班。有时我在想:爸爸是缝纫工,大姐也是,二姐也是,唯独没让我学缝纫,但似乎天意安排,阴差阳错还是进了这个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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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虽行商四海四十余年,却并未称富宇内,只是徽骆驼中平凡而渺小的一只,做着一个徽州商人本本分分的生意,但他“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决心和坚韧不拨勇往直前的精神深深地温暖和感化着我,让我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砺砺前行而依然豪气冲天。
我一直在每个想念的黄昏与黎明伴着记忆中许许多多的感动祝福他——我的父亲,他是我一生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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