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

作者: 菅田猎 | 来源:发表于2019-02-09 08:47 被阅读156次

珊灵二十二岁来到上海滩时,还懵懵懂懂、一无所知,七年后,她已是上海滩牌面最大、赚钱最多的舞女。

有时候,珊灵也会想,自己现在这么有名了,起码在上海滩男人里,算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周清明要是在上海的话,应该来找自己呀,只是他从没有来。因为什么,珊灵也想过,或许是放不下那所谓男人的自尊吧。可是,自己早就已经放弃了身为女人的自尊了,他还有什么顾忌呢?哪怕只是见一面也好。当然,见面不是为了叙旧的,在珊灵的设想里,她要狠狠扇周清明几个耳光,自己的今天,全是拜他所赐。

珊灵二十二岁来上海,是来找一个叫周清明的男人。在珊灵十八岁时,周清明说他要去上海,要为珊灵带回来花不完的钱、穿不完的漂亮衣裳,要让珊灵过上富家太太的生活。只是一走,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珊灵本来不奢求这些,她只想着这个从小玩到大的人娶她回家,哪怕就是过苦日子,也无所谓。但她看着那个男人眼底坚毅的光,挽留的话说不出口。她只说,不管怎样,回来就好。

珊灵等了四年,忍了四年的流言蜚语,二十二岁还没嫁人的姑娘,终于狠下心,独自踏上了前往上海滩的旅程。有些路,一走便再也无法回头。

上海这个繁华场,又指望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能如何活下去呢?

珊灵最大的客人是路远平路大老爷。上海沦陷前,他就是上海本地有数的大富豪,经营着上海最大的路家车行。上海沦陷后,他第一个投降日本人,日本人也有心造个典型,处处给他关照。现如今,路远平路大老爷在上海,日本人之下,万人之上,比狗听话,比狗还忠心。

看过珊灵跳舞的人,有点文化的前清遗老会文绉绉来句“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只是眼底多半会有为老不尊的淫邪;没文化的,只会喊真他娘好看;洋人会竖起拇指,amazing,good;日本人更直接,跳完就要把珊灵带走。

有人说,珊灵上辈子是蛇,只有蛇的腰才会那么柔软,才能扭得那么妖娆;也有人说,珊灵上辈子是白玫瑰,肌肤没有一丝瑕疵;当然肯定有人反对,说要是玫瑰也该是红玫瑰,因为珊灵有着烈焰般的红唇,舞动的衣裙像燃烧的火焰。

七年来,珊灵似乎也渐渐忘了那个叫周清明的男人,她有无数追求者,那个转身离开时毅然决然的背影在她心底已经渐渐淡了。十八年青梅竹马的日子,是抵不过七年上海滩的纸醉金迷的。只是偶然珊灵也会觉得自己是个贱女人,周旋在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人中间,但周清明也一定不是个好男人,若不是因为他,自己何至于如此。

自从路远平路大老爷常来看珊灵跳舞后,敢占珊灵便宜的人便少了好多。虽然珊灵对路大老爷那身肥肉也很反感,但毕竟跟着他,能少很多麻烦。日本人在上海的老大三平和珊灵也见过,不过三平和不近女色,正经得很,驭下也严,手下将官很少胡来。

中秋前夜,晚上七点刚过去一些,珊灵从路公馆出来,呼吸着湿冷的空气,才将心中的恶心稍微平息了些。路大老爷只是在她身上蠕动了两分钟不到,便缴械投降了,珊灵压根就没有任何感觉,只是那肥胖的身躯压得她很不舒服。虽然路远平确实不行,但珊灵还要哄着说他行,这等虚与委蛇的把戏,珊灵来上海两年后,便学得炉火纯青。

在路公馆附近,路远平给珊灵买了套小公寓,只隔着两条街。珊灵挥手让等在路边的司机驾车先回去,她一个人沿着路边慢慢往回走。

往常,珊灵是能留在路公馆过夜的。尽管路家那个黄脸婆不乐意,但路家终究是路远平说了算。但明晚中秋夜路远平要宴请三平和,路家人的聚会只好定在今晚,路远平也不好留着珊灵。

珊灵点着一根烟,天气转凉,寒气渐重了。中秋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只是在这繁华上海滩,珊灵是找不到一个家人的。这等无人冷清的时候,最容易想起过去的事,无论是美好的,还是心酸的。珊灵想起小时候与周清明捉迷藏的竹林,想起竹林里鲜嫩的笋子;想起两人家对面的老柳树,清明用柳条编成帽子,还要夹上几朵纯白的小花;想起周清明给她送的那条白裙子,来上海时,在车站连同其他所有行李,都被扒手抢走了,现在她从不穿白裙子,她穿红裙子,像火般的红裙子;也想起周清明临走时,自己塞给他的荷包,荷包上的鸳鸯是她亲手绣的;还想起自己在上海滩这么几年来,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活。

记忆里那个渐渐淡去的背影似乎又变得鲜活。

珊灵吐一口烟,心中有些惆怅,有些恨,也有不解。

珊灵走到公寓门口,刚从包里拿出钥匙,黑暗中走出一个男人,长风衣,带着礼帽,嘴边一层青色,看起来四十多岁。

“请问是珊灵小姐嘛。”男人摘掉帽子,轻声问道。

珊灵吓了一跳,看了男人一眼:“你想干什么?”男人长得并不让她觉得讨厌。

男人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高立言,在上海滩经营洋装店。”

珊灵一边开门,一边道:“想约我出去是吧,我今天太累了,你明天再来吧。”珊灵理所当然地将这个叫作高立言的男人当作是以前那些招惹她的蜂蜂蝶蝶。

“珊灵小姐,我还有个身份,我是周清明的朋友。”男人又道。

珊灵身子一震,定了片刻:“我不认识什么周清明。”

高立言掏出一个荷包,递到珊灵面前:“那你认识这个吗?”

珊灵一把夺过荷包:“这怎么会在你这里?”她声音微微颤抖。

公寓的灯有些昏黄,高立言坐在背光处,脸隐在暗中。珊灵坐在他对面,看着手里的鸳鸯荷包,眼神有些呆滞。

“为什么荷包会在你这里?”珊灵又问道,她的声音止不住颤抖。“他人又在哪里?”珊灵脸色惨白,刹那间她想了很多,荷包在这里,起码证明周清明来过上海,很可能还在这里。只是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见她,反而托所谓朋友将荷包送回来,这是想要羞辱她吗?想要跟她一刀两断吗?是嫌弃她是个脏女人吗?珊灵身子越来越抖,紧紧握着荷包。

“你再也看不到他了。”高立言道。

珊灵猛然抬头:“这是什么意思?”似乎事情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般。

“清明已经死了。”高立言从沙发上坐直身子,一边脸露出来,一边脸还隐在暗中:“死在了路远平手里。”

“死……死了,死了?!”珊灵突然站了起来。

“你不要激动,其实我早该来找你,将事情说清楚的。”

珊灵茫然又坐下。

“清明是我的朋友,他跟我讲过你,说他来上海,就是要赚大钱,然后风风光光将你娶回家。我认识他时,他在做人力车夫,每天很辛苦、很努力赚钱,但不管多辛苦,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因为他知道,他多努力一分,离回去娶你便更近一分。”

“清明工作的是路家车行,老板正是路远平。34年年底,路家拖欠了车夫薪水,清明带头带着车夫到路家闹,被路远平的保镖活活打死了。那年早些时候,清明还跟我说,等年底发了工资,他就回家去,外边的世道有些不太安宁。可惜,他没等到那个时刻。”高立言隐在黑暗中,声音沉沉。

“长话短说,我来,其实就想问你一句。”高立言从怀中掏出件东西,放在桌上,是一把银色的瓦尔特手枪。“你想要报仇嘛?”她站起身往外走:“信不信我由你,报不报仇,决定权也在你自己手里。”

“慢着。”珊灵突然道。“为何到现在才跟我说这些?”她坐在沙发上,摩挲着手里的荷包,头也没回。

“我本不打算对你说的,但现在,你是最容易杀掉三平和与路远平的人。明晚路远平宴请三平和,你一定会到场是吧,你只要先杀掉三平和,路远平肯定不得好死。三平和作为日本人在上海的头,杀了他,也算是为这个破碎的国家做点贡献吧。”高立言带上礼帽,径直朝外走去。

“再等一下。”珊灵又道。高立言停下,珊灵已追了过来,她将荷包塞给高立言:“这个你留着吧,我不需要。”

高立言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好吧,那我就留着。”他不再言语,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来上海后,珊灵从不信人,但她却愿信只见一次面的高立言,在她心里,是愿意信着周清明是因为死了才没消息的。

珊灵开始旋转,红色的裙子如火焰开始燃烧,腰肢如蛇一般有力,酥胸半露,双腿修长,随着红裙转起,私处若隐若现。所有人看得目不转睛,连一向正经的三平和都咽了一口唾沫,咕噜喝了一口酒。珊灵一连转了三十六圈,这是她成名的“三十六重天”。

路远平嘿嘿笑了声,凑近三平和耳边,低声道:“将军,你看,是不是尤物,今晚送到你府上如何?”

三平和面无表情,不置可否。路远平又嘿嘿笑两声,脸上的肉颤动不止。

转动着如火焰的珊灵突然停下,一把银色的枪突然出现在她手里,枪口对准路远平,路远平笑容霎时僵在脸上,恐惧如同打翻的墨水,在他肥得流油的脸上晕染。珊灵面无表情,裙子不转了,火焰也消失了。

子弹怒射而出,路远平眉心多了一个血红小洞,血比珊灵身上的裙子还要艳丽。珊灵从没有接触过枪,但她精准地将路远平一枪毙命。

当珊灵调转枪口时,三平和已反应过来,子弹打在他肩膀上,他随即滚落到椅子下。

高立言叮嘱过,要先杀三平和,再杀路远平。但珊灵毕竟是个女人,要先杀自己最恨的人,亲手杀掉仇人才最解恨。

珊灵并没有被抓住,当周围的宪兵一拥冲过来时,珊灵也倒了下去,她早就吞好了毒药,她不想被抓住,反正终究要死,还不如死得轻松点。

珊灵看着无数人朝着她冲过来,所有人都渐渐虚无,唯有那道曾经离开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四 

雨不大,丝丝点点,高立言站在珊灵坟墓前,将一只荷包放在墓碑上。

高立言没说实话,他与周清明是朋友不假,但周清明到底是死是活,他是不知道的。34年他被组织派到上海发展地下组织,在车站行李被抢了,一个黄包车夫追到小偷,将行李抢了回来,车夫就是周清明。

后来,他与周清明成了朋友。周清明是个乐观的年轻人,高立言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对未来的渴望。周清明给高立言讲珊灵,讲江南的风土人情,讲自己要风风光光回去迎娶自己的青梅竹马。而高立言却给周清明讲三民主义、讲革命、讲民族的未来。

本不怎么识字的周清明,被高立言教会了如何看报纸。从报纸上,这个只想着赚大钱回家成亲的男人,知道了上海滩的夜夜笙歌、灯红酒绿,只不过是个易碎的幻影。他辞别高立言,说想要到前线去。高立言送他到车站,他身上掉下了那个绣着鸳鸯的荷包,当高立言捡起时,周清明已登上火车,火车呜呜轰鸣,驶向了远方。

从那时候起,高立言就再也没听到周清明的消息,在这个人命如草莽的年代,那个年轻人多半早已化作了战场上的白骨。

若没有高立言,周清明或许会在上海滩出人头地,而后风风光光回去迎娶她的青梅竹马;也或许他在上海滩只落得一身伤痕,黯然回到家乡去,不过至少还有情人安慰他。

若没有高立言,珊灵也不会死,虽然她早已心死如灰,但至少还能活着。

珊灵成名后,高立言便知道她就是周清明口中念念不忘的人。他曾经尝试着找过周清明,给周清明写信,告诉他珊灵来上海了,只不过石沉大海,杳无声息。他亲手将一个年轻人送上了战场,而后失去了所有消息。

高立言看着珊灵周旋在不同男人间,看着她在上海滩的名头越来越响,每回报纸上读到珊灵的消息,他总会摇头苦笑,笑这个荒乱的世道。

前段时间,高立言接到上级任务,需要配合前线部队除掉上海滩的三平和与路远平。思前想后下,他还是决定要利用珊灵,尽管这个女人的命运已经足够凄惨,但想要以最小的代价完成任务,这是最好的选择。

高立言点了一根烟,在墓碑前沉默站了许久,风雨飘摇、山河破碎,其实也由不得他高立言。他高立言有错吗?似乎有错,他高立言没错吗?似乎也没错。抽完烟,他向墓碑深深鞠了三次躬,将烟头踩灭,带上手套,撑起伞,离开了。珊灵的坟墓前长着一朵小白花,在风雨中摇摇晃晃。

日本人对珊灵的尸体也没放过,将尸身赤裸绑在宪兵队外边示众。是高立言趁着夜色带着手下抢回了珊灵的尸身,在城外让她入土为安的。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不远处就是黄浦江水,丝丝细雨中,更觉朦胧,十里繁华洋场,如梦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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