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刚起的那年,老杨头九十二,早年算命的说,过不了这年。
“要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不要乱跑,来了就是敌人,毛主席说打就死命打,说窝家里就窝家里......” 老杨头躺床上已有大半年,正好碰上疫情。
冬日,正好一大家子近二十口人都听党的话,也听太爷爷老杨头的话,窝在家,不出门。
村里的广播就没停过。大冬天的,村支书老龙飞没走街串巷的喊,但再天寒地冻,也没忘了自己是个老党员,尽忠职守在几平米的小屋子里,做好防冻措施,搞个小火炉子,自带饭菜,加班加点的干。疫情之下,恶战在即,不再是年轻时为了点名和利往上爬的积极表现,而是眼下掏心掏肺的为了一村子人的安危,管好这村人,也算是,给再过几年即将退休的政绩上画个完满句号。
“在干嘛呢?” 曾孙子小杨正好大学毕业,在一家设计公司,新人嘛,总是急不可耐的想一展身手,如今困兽般在家,无聊的很。
“给分配到村口了,外出管制,也得做好登记,可不能马虎,事情可忙了......” 同村玩伴发小小李,毕业就上了公务员,直接就在村里的党组织里坐稳了小板凳,差不多就是大学生村官的意思,连着这条微信,都是下午2点后才回复的。
大学生村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以为是光动动嘴皮子,写写文件,但眼下关乎生死的关键时刻还得冲上去,不说别的,这外边的雨雪交加的飘,小杨不禁打了个寒战,以前觉着小李没出息,一毕业就往家跑,虽也算是得了个铁饭碗的职位,但哪个不想去大城市瞧瞧。如今,已是相形见绌,一切都在不言中,小杨在心里着实敬佩起小李,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想,千万别出啥事,都要好好的。
“口罩,口罩,我要给大皂子戴上,它也得戴上口罩呀,不能给敌人留活口,一个都不能......”老杨头一日突然梦中惊醒,嘴里开始念叨,一大早,小杨爷爷,爸爸,大伯,三叔,一大群人叫到床前,特别着急。老杨头枯瘦老脸都涨出一点点血色,硬是把手从被窝里掏出来,在被子上点点,又往上指指。还好爷爷耳朵贴着嘴前,疑惑地听了分把钟,眼睛往上往下得转了几圈,思忖了下,大致听明白了念叨的是个啥。
“村口,那棵大皂子树,老爷子说,也得戴上口罩。” 小杨爷爷翻译得一脸平静,大家一时间倒是面面相觑,听完了,又转向老杨头。
“啥,爷爷,你说啥?太爷爷说,村口那大皂子树?戴口罩?” 小杨先是脖子伸得老长,脸都快对上他爸了,一秒后缩回,长长地“哦”了一声,确信自己没听错。
晚上,一桌人像往常一样吃得热闹。一场疫情正式封村前,家里的大小辈都赶着前后脚来看太爷爷,大过年的,这是真正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躺在床上是革命老党员,不仅仅在村里德高望重,相邻几个村的老党员甚至过年过节都喜欢来走动走动。这个年纪的老党员大多都相继过世,幸得老杨头人丁兴旺,到小杨这辈份的孩子,两百算是保守数。
连着这些日子,大家疫情困于小杨家,一大家子人,相处得倒是其乐融融,甚至让小杨觉着回到小时候过年的热闹,早晚做饭都得是六个女人两波轮着来。而今天这顿晚饭后,大家开始叽叽喳喳的出谋献策,当然,是为了太爷爷说的给村口大皂子树戴口罩一事。
人老了,真的会变成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
老杨头生于1928年民国中期,1937年抗日战争开端的时候,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父亲早年过世,母亲一人拉扯着五个孩子,但战争的残酷让家中上头的两个哥哥投入了战场,自己一下成了保护弟妹的大哥大,只是两个哥哥再也没回来过……。颠沛流离的日子终于熬到了1945年,国内的解放战争,这年的老杨头刚好17岁出头,是个能写点字,念点文的聪明孩子,血气方刚,跟母亲和弟妹商量后便一股热血投身到战争中,奋勇杀敌,毫不退缩,在严峻考验下毅然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了时刻谨记党的好战士。
回乡的日子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也正正好是20出头的好少年,好战士,说媒的人也是踩踏了门槛,高兴呀。也是,老杨头一眼相中了小杨太奶奶,张喜莲。
转眼着,想着过太平日子,但越南那边又不安生了。党的一声召唤,老杨头又毫不犹豫地赶往战场。只是,此刻,多了一份更深的牵挂,孩子也都能围着叫爹了,孩子他娘还带着老娘,弟妹一家在大院里过活。手心手背都是肉,想着真是苦了爱人张喜莲,但融入骨子里的革命热血,国事家事孰轻孰重,他还是清楚的。张喜莲和娘二话没说,连夜给他收拾了东西,说着,只有打赢了,我们才有真正的安生日子过,家里的一切都不要操心......
张喜莲牵着一个孩子,手头抱着一个孩子把老杨头送到村口时,老杨头已经有些湿润了眼眶,这一去也不知是生是死,以后......
“去吧,别想那么多,有我呢。”
“这段皂荚树枝条,插了就容易活,等你回来的时候,都该长这么高了。” 是啊,家里头院中的大皂子繁茂得很,这段就是采下来的一小枝,插哪都容易活。张喜莲说,枝条种下去,往后就是欢迎他胜利回家的号角。
没想到,事事如张喜莲所说,而且,人可以说是完好无损的回了,带着一身的荣耀和使命回乡,村口的皂荚树,已经四五米高,年年长,只会越来越繁茂,真正的好日子开始过上啰。
“爷爷,爸,我是这么想的,太爷爷是把病毒当敌人了,就想着来了敌人要干了他们。现在不是疫情期嘛,村支书天天在广播里喊戴口罩,估计太爷爷以为大皂子树也要戴口罩。”
“小子,你知道啥,那是你太奶奶种下的,你真以为惦记的是大皂子树,惦记的是你太奶奶呀......”
“他说的也没错,老爷子前些年脑子清醒的时候,时常让我们扶他去村口,在树下一坐大半天,说革命,说毛主席,说越战,说你太奶奶......”爷爷慢悠悠地对着小杨说。
“那要不这样,老爷子现在念叨着给大皂子树戴口罩,我就想着,家里不是有旧床单啥的,侄儿你设计个大小比例啥的,我跟大嫂子缝纫机踩一踩,做个口罩模样,给它戴上,再回头让小李在村口给大皂子树挂上,拍个照啥的,我们再给老爷子瞧瞧。” 小婶到底还是心思活跃,一下子啥都考虑到。
大家纷纷说好,又补充了些细节,想着跟村支书老龙飞先打个招呼,再就是也让小杨跟村口值班的小李说说。
末了,大家回屋跟太爷爷说说话,欢欢喜喜的。
“给我吧,老革命老党员的事,就是我的事,大家放心,我一定给办的好好的。” 村支书接过小杨爷爷手里的“大口罩”,说绝对保证完成任务,不辜负老杨头的期望。
“太爷爷,咱们给您道个新年好......党说,习主席说,戴好口罩,就是把敌人挡在外面......现在,您看,我们给大皂子树戴上了大口罩,这样,就百毒不侵......毛主席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病毒也是纸老虎,我们一定都能抵抗过去.....”
村口值班的小李,又多了个任务,不单跟着老龙飞把“大口罩”给挂上了,拍了好几张照片,还绘声绘色地拍了几段视频,声音特别大,明显就是给太爷爷听的,那些雄心壮志的话语,在冬日的田地和山间回荡,既是说给太爷爷听,也是说给病毒们听的。
如今,大皂子树已经高达二十多米,算算树龄也一个甲子年有多了。易活,寿命很长,可达六七百年,还早着呢,长它个天长地久。
老杨头是在这年走的,在初夏,天气完全暖上来了,说想再去看看村口的大皂子树。小李和小杨便开车到了村口。
第二天,老杨头走得特别知足,他说,相信了毛主席,相信了习主席,相信了共产党,他的树,他放心。
“你太奶奶,是夏天出生的,树也是夏天种下的,所以你太爷爷总是喜欢夏天去。”
“老是念叨着,一辈子出生入死,回来了没跟国家要荣誉,毕竟见多了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人活着,比什么都好。也就特别知足,也再没出过村,一辈子就跟着你太奶奶种田,种菜,种果树,送终了老母亲,带大了五个孩子,实实在在的过好了下半辈子,总说,这一辈子不悔。”
“只是你太奶奶走得早太爷爷十年的样子,要不跟着子孙有享不尽的福,两口子还是喜欢到村口大皂子树下叨叨。”
“爸,你还别说,我小时候,老见太爷爷跟太奶奶在树下,笑嘻嘻的,我还以为他们找到什么宝贝,还闹着说我也要去挖宝呢。”小杨回忆拉到小时候,放学后疯跑到村口,夏日的天还早,道边青草悠悠,两个老人在树下跟两个孩子样的,动作缓慢,但却特别开心的表情一直在小杨的记忆深处。
也许,有些人就是这样,战争时期是国家至上,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无愧于国家;和平时期回归家庭,甘愿平凡生活,陪伴妻儿,伺候父母,踏踏实实过着乡间田野的平淡日子,老年时享受着儿孙满堂的幸福时光。
又过了一年,小杨每次回家经过村口,看着曾经带着“大口罩”的大皂子树,心里总是有着无限的幸福。这个幸福,会在老杨家一直延续下去,像大皂子树一样,天长地久,繁茂满天。
网友评论